要是苏如晦一直睡着就好了。桑持玉忽然想,苏如晦一睡不醒,就不会再勾三搭四。他会守着苏如晦,像一只小猫守着它沉睡的蔷薇花。
看着苏如晦安稳下来,桑持玉回到床尾,重新钻进被窝,抱住苏如晦的脚丫子。
苏如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天光透过窗纸映在他的脸庞上,蜂子一样微微颤动。脑袋不晕了,他觉得精神了不少。昨夜迷蒙间,他似乎感觉到有人为他擦身,意识昏昏沉沉,做梦似的。扭过脸,看见床沿上坐了个男人,一身黑衣,背对着他,正从脸盆里沾水拧帕子。苏如晦摸了摸额头,额上放了湿帕子,是为他降温用的。
这小子还知道回来啊,苏如晦笑了笑,张嘴喊:“桑……”
男人回过脸,是韩野。
剩下的“持玉”堵在了苏如晦嘴里,苏如晦剧烈地咳嗽。
韩野伸过手来拍他的背,“好点没?”
“是坊主在照顾我?”苏如晦问。
“要不然呢?”韩野低头拧帕子,哼道,“爷从不照顾人,头一个照顾的就是你。”
苏如晦干笑,“劳烦坊主了,坊主体谅下属,是极乐坊之福。”
韩野睨他,“我没这么闲,也就你小子有福气,其他人爱死不死我可不管。”
苏如晦裹着棉被坐起身,被子一缩,露出床尾的桑宝宝。他蜷成一个球,窝在最里头。苏如晦把他抱出来,韩野闻到一股酒味,挑起眉梢道:“这猫偷喝酒了?”
“有吗?”苏如晦一愣。
“你自己闻,它一身酒味。”韩野说。
苏如晦凑近嗅了嗅,还真是,难怪没精打采的。苏如晦把桑宝宝放在腿上,轻轻打他的小屁股,“小猫不许喝酒,你这宝宝不乖。”
苏如晦不知道,照顾他一夜的是眼前这只猫,韩野清晨过来,无意间抢了桑宝宝的功劳。桑宝宝不说,他当然无从知晓真相,只见这猫儿挣出他的怀抱,缩在床尾,不给他摸,也不给他抱。
“猫好像不能喝酒,宝宝会不会有事儿?”苏如晦问。
韩野道:“要是喝得多它会吐,既然没吐,应该喝得不多,没什么事儿。一只猫而已,死了大不了再聘一只,你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苏如晦不满,“你别在宝宝面前瞎说。”
没了宝宝,他上哪再去找一只这么漂亮的大猫猫?他跪起身,强行把桑宝宝逮进怀抱,抱在臂弯里。桑宝宝通体洁白,独耳朵尖和鼻尖带点儿微微的粉,浑身的毛蓬蓬松松,像天上的云朵下了凡。苏如晦想着趁生病不去上值,他要给桑宝宝缝个猫窝,还要做个爬架供宝宝玩儿。
韩野低头望着抱着猫的苏如晦,这家伙抱猫的姿势像抱婴儿,韩野莫名其妙有一种苏如晦在奶孩子的感觉。越看越像,韩野无声地笑起来。他觉得这猫确实不错,因为它姓韩。
“阿七,告诉你一件事。”韩野忽然说。
“什么?”苏如晦抬起头。
韩野嗓音低沉,“苏如晦死了。”
苏如晦并不意外韩野得到消息,昨夜大闹秘宗一场,相信此刻苏如晦驾鹤西去的消息已经传遍大江南北。苏如晦做出惊讶又悲痛的样子,“怎会如此?坊主大人,您可要保重身子。苏老板人俊心善,下辈子一定会投个好胎。”
“你的演技很差劲,不要演了。”韩野嗤笑着,顿了顿,又收了笑容,道,“他死了是好事。有件事我谁都没说,之前我得到的消息不止是苏如晦还活着,消息还说澹台净为了挖他脑子里的秘密,不惜用药汁吊他。一吊就是五年。他这般的模样还算是活着么?若是他有知觉,又该多痛苦?”
桑持玉趴在苏如晦的臂弯里,默默睁开了眼。
苏如晦安抚道:“事儿往好处想,我相信苏老板什么都感受不到。”
“但愿吧。”韩野不咸不淡笑了下,“我犹豫了很久,到底是救他好还是杀他好。救他,他活得痛苦;杀他,给他解脱,我……”
“你下不去手?”苏如晦问。
韩野沉默了一阵,道:“对,我下不去手。现在他死了,解脱了,倒省得我犹豫了。他被澹台净折磨了五年,大约他自己也撑不住了吧。”
韩野得到的消息并不全,至少他不知道仙人洞里的苏如晦临死前醒来过一次。不知道也好,要不然或许会因为没有见到苏如晦最后一面而感到遗憾。苏如晦心里头感慨,这小子虽然不是好人,却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王八蛋,他能这么念着自己,苏如晦还挺感动的。
“想笑就笑,”韩野嘲讽地看着他,“我知道你高兴。”
情敌死了,这小子心里一定乐开花了。韩野觉得自己完全把他看透了。
苏如晦摸不着头脑,“我为什么要高兴?”
韩野只当他在装傻,站起身掸掸衣袍,“好好养病,别以为苏如晦死了你就清闲了,你还得给我卖命。”他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你主子要走,你不出来送送?”
“我这不是病了么?沉疴在身,起不来身,坊主见谅。”苏如晦捂着嘴咳嗽。
韩野倚着门框看他,眼神充满威胁。
苏如晦无奈地披上袄子,趿拉着鞋送韩野出门。桑持玉跃下炕,趴在门槛边上看他们。苏如晦跟着韩野走到廊下,韩野停住脚步,紧了紧苏如晦的绒毛领子,道:“行了,就送到这吧,看把你给冻得,鼻涕水真恶心。”
苏如晦心里头骂他一万遍,面上仍是要陪笑。
“桑持玉没来找过你吧?”韩野又一次确认。
“没。”苏如晦蔫巴得像豆芽菜。
“你心里头不会念着他吧?”韩野眯起眼。
“怎么会呢?我的心都在您这儿。”苏如晦油嘴滑舌地表忠心。
这些话,一字不落进了桑宝宝的耳。
韩野满意了,道:“那就好。你若是敢同桑持玉暗中勾结,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呵腰送大佛离开,苏如晦舒了一口大气。不知道韩野这小兔崽子吃错了什么药,如此针对桑持玉。说实话,苏如晦想过要表明身份,但是那场面想想就很尴尬,苏如晦招架不住,还是算了。揣着袖子往回走,回到屋里,没看见桑宝宝。苏如晦愣了下,忽然想起刚才出去送韩野忘记关门了。猫爱跑,桑宝宝肯定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苏如晦懊恼至极,穿好衣裳围着狐裘出门找,找遍院子,一根猫毛都没有找见。
听说猫认路,如果它把这里当成家,它就会回来。可惜苏如晦并不知道桑宝宝有没有把这儿当家,推开腰子门正打算出去寻它,便见桑持玉站在回廊里。他立在不远处,一袭窄袖黑衣,松柏一样挺拔的站姿,是寒风吹不折的模样。只是脸上冷了些,低垂的眼眸有一种淡漠的疏离劲儿。
苏如晦眼睛一亮,兴冲冲朝他跑过去,他负着手后退。苏如晦朝他走几步,他后退几步。
苏如晦气笑了,“干嘛呢你?我是瘟疫还是什么,你至于么?”
“抱歉。”桑持玉低声说。
“道什么歉?”
“昨夜是我冒犯。”桑持玉道。
“那事儿啊……”苏如晦扬眉一笑,“我不介意,你再来一回都行。进来,我给你做饭,想吃什么?”
桑持玉望着他粲然的笑容,负在身后的拳头握得很紧。
是了,苏如晦怎么会在意那种事呢?他或许早已身经百战。
心绪再次起伏,经络又有发光的征兆。桑持玉缓缓吐息平复心境,道:“我要走了。”
“走?”苏如晦要被这倔驴弄疯了,“你能上哪去?去黑街?黑街有我阿舅的眼线,你以为那个地方安全么?”
桑持玉没有回复,只道:“苏如晦,你保重。”
他转身往外走,那样决绝的模样,苏如晦几乎可以肯定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这背影万分熟悉,恍惚间和另外一个身影重叠。很多年前苏如晦也曾经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如此绝情地离开,看着他天水碧的衣角融入茫茫风雪。从此天高山远,再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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