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9)

　　三界上下都知道神殿圣子多了个心尖尖儿。

　　连天堂和地狱都有所耳闻，人间的圣子十分宠爱他从精灵族带回来的孩子。

　　宠到什么地步呢？那小崽子来神殿已经有两三年了，身高都长到了哈尼雅下巴，信徒们就没见过他自己走路——除了祷告时圣子殿下是独自为众人赐福，其余时间都全程把那小精灵抱着，都没让人下过地。

　　这男孩儿与圣子同吃同住也就罢了，可不少信徒还看到了圣子殿下亲吻他的耳尖。

　　那可是精灵的耳朵！

　　不少爱慕圣子的信徒嫉妒得脸都绿了。

　　虽说圣子应当断情绝爱，但神殿并不介意他们留下后嗣。上帝赐予人类的本能便是繁衍，只要不动情，神殿乐于看到圣子珍贵的血脉流传下来。

　　倒是有很多纯粹信仰神明的信徒很喜欢奈宝尼尔，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那张不输圣子的脸——容貌这般优越，显然也是血统高贵。像龙族之类喜欢溺爱幼崽的信众更是对这个漂亮的男孩儿无限怜爱，甚至暗搓搓地怀疑他们圣子就是因为亲了人家耳朵才成功把人拐回来的。

　　哈尼雅：“……”

　　我也是怪难的。

　　哈尼雅倒是没多想，在他眼奈宝尼尔本就不是小精灵，自然没有耳朵只有爱人能碰的禁忌。何况他家小恶魔脾气可大，不亲亲耳朵得多难哄啊。

　　年轻的圣子现在揪心的是另一件事。

　　奈宝尼尔化成人形之后仍不吃人类的食物，只喝牛乳羊乳，顶多偶尔吃点乳糖灵果。他一向胃口很好，哈尼雅就一直没太担心他的健康问题，但这一年来，本就喂不胖的男孩儿瘦了许多。他眉眼才刚刚长开，越发显得削瘦得厉害，站着时还是瘦瘦高高的一个，哈尼雅抱着他却几乎感受不到多少重量。而最近，他连牛乳都不怎么吃了。

　　哈尼雅给他准备了许多乳糖和各种各样的灵果，可奈宝尼尔几乎提不起劲儿去吃。后来哈尼雅又偷偷命人去找黑水晶，这一开始是有用的，但很快那些水晶里的能量便不再能引起男孩儿的兴趣了。

　　奈宝尼尔不可避免地虚弱下去。

　　他开始嗜睡，即使整日整日地窝在锦被里，眼底也总带着青黑，绿水晶一般的眸子都黯淡了。他没什么下床的力气，甚至进食对他来说都很艰难，哈尼雅试过让他多喝几口牛乳，但很快奈宝尼尔就痛苦地开始呕吐。

　　他很饿，却又什么都吃不进去。

　　哈尼雅每晚都能听到昏睡的奈宝尼尔饿得受不了，半梦半醒间煎熬地发出猫儿一般细弱的呜咽。他心疼得几乎要窒息，脑子被纷纷乱乱的杂音搅得发疼，却又不敢太抱紧怀里的男孩儿，怕自己的力道会让他更加难受。

　　哈尼雅知道他需要什么。

　　血食。

　　奈宝尼尔毕竟是血族。一只将成年的吸血鬼需要血食，否则会虚弱至死。

　　哈尼雅心里发酸。奈宝尼尔从未向他说过什么，也没有背着他去猎杀人类。地狱生物天生没有足够的道德感，也不会认为这么做有什么错，但他的男孩儿到底没有去寻找让他赖以生存的血液，或许……是怕他为难。

　　奈宝尼尔是他带来神殿的，他做的任何事，哈尼雅都必须负责。

　　年轻的圣子简直要比饥饿中的小恶魔还要难受。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幼崽活在痛苦中，他却半分忙都帮不上——他快要被这种无力感折磨得发疯。他难熬极了，以至于整个神殿都在圣子狂躁的威压中瑟瑟发抖。

　　哈尼雅焦虑得失眠，整夜整夜地看着奈宝尼尔。一向小脾气挺大的男孩儿最近乖顺了许多，大概是没什么力气闹腾了，哪怕哈尼雅刻意逗他，他也不恼，只虚软地将削瘦的面颊靠在他掌心——他甚至都没有力气像以往那样蹭一蹭。奈宝尼尔仍然很依赖哈尼雅，甚至更黏他了，可他的身体不允许他再扒拉在哈尼雅身上一起去祷告。

　　他偶尔会向哈尼雅索要亲吻，直白地冲他哼哼“亲”。他以前在人形时从不这样，哈尼雅知道他喜欢自己的亲吻，就像幼兽执着于父母的爱抚，但男孩儿脸皮薄，不会主动提起。可现在他似乎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无奈地对自己妥协了。

　　他如今望着人的目光都是温和的，仿佛真的准备好平静地走向那个良夜。

　　哈尼雅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血食是天堂人间绝对的禁忌，他的信仰他的教条他生命为之奉献的一切都不容许他触碰这样的禁区。可他没法看着自己的幼崽去死——要知道仅仅三年前，他还蛮以为自己可以在有生之年将他的奈尔抚养成年。他还曾喜滋滋的想过奈宝尼尔以后是会留在人间还是回到地狱，会交到什么样的朋友，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女人或者男人……还有自己去天堂之后，会不会还有机会下来看看自己养大的男孩儿。

　　可他的男孩儿快死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成年。

　　在奈宝尼尔又一次睡过去醒不过来时，哈尼雅真的撑不住了。他前所未有地缺席了祷告，主教都因此被惊动，亲自来到圣子的寝殿看了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叹了口气便走了。哈尼雅根本没注意有旁人来过，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男孩儿失去了所有力量变回一只不再圆润的小煤球——自从奈宝尼尔以黑暗精灵的身份进入神殿，他就再也没变回这种形态。

　　小煤球身上的毛毛有些发枯，似乎不怎么柔软亲人，看上去有些陌生。哈尼雅崩溃得站都站不稳了，跌倒在床沿，发着抖轻轻抚摸奈宝尼尔软薄的耳朵。

　　他一直在寝殿陪着他，把所有人挡在殿门外，待到傍晚奈宝尼尔才堪堪醒来。

　　清醒过来耗费了他极大的努力，眯着眼歇了好一会儿，小煤球才攒够力气吃力地变回赤裸的男孩儿。

　　他真的很瘦，身上突出来的骨头都硌人得可怕。

　　哈尼雅差点哭出来，他都要以为奈宝尼尔熬不过这一次了。他嘴唇颤抖着，手抚上男孩儿的脸，着魔一般温柔又固执地用手指不断摩挲奈宝尼尔的嘴角，轻声问他，“奈尔……我给你我的血，好不好？”

　　挺久没闹过脾气的奈宝尼尔怔了下，微微皱起眉，无力地拍开哈尼雅的手，然后缩回被子里滚到床的最里侧背对着他，浑身都写满了不高兴。

　　“不。”他哼哼着踢了一下被子——这个动作在现在的奈宝尼尔身上算得上很活泼了，“哈尼雅是个坏圣子。”

　　哈尼雅听得不禁莞尔，压抑的心情因此稍微放松了些。

　　他很久之前便不再将奈宝尼尔当做自己自由的标志了。他的男孩儿是真实、柔软、有温度的，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又独属于他。奈宝尼尔总是待在离哈尼雅最近的位子，用餐时坐在他对面，祷告时站在他身后，和他一起祸祸过长老的花园，也曾一同偷溜出神殿去看望他的魔女朋友。哈尼雅干什么都带着他。他们这样亲密，就连睡梦中都呼吸交错——那只意外闯入神殿的小煤球已经长成了哈尼雅的一部分，是他心脏上一块跳动的血肉。

　　“好吧，好吧。别生气啦。”

　　哈尼雅为气鼓鼓的男孩儿掖了掖被子，又吻了吻他的额头和耳尖。既然他不愿喝自己的血，哈尼雅也不逼他。

　　他总有办法把血喂到他嘴里去的。

　　哈尼雅低头目光温和地看着昏睡中的男孩儿。他太虚弱，让男人根本没什么必要特意去挑时间——大部分时间里，将成年的小吸血鬼都被困在黑沉的梦境里。

　　年轻的圣子从衣柜最深处的木盒里取出一片黑色鳞片。

　　地狱魔龙的鳞片，可以干扰神的感知。哈尼雅为了弄到这东西花了不少功夫，但身为人间金字塔顶端的圣子，他确实对天堂地狱中的一些私密有所了解。

　　——上帝并不博爱。

　　祂非常挑剔，甚至是独裁而偏颇的。哪怕众生都是祂的造物，祂也同样厚此薄彼，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

　　哈尼雅是神亲自认可的圣子，上帝的目光必然会有一部分停留在他身上。而血食是神眷者绝不能触碰的禁地，一旦被神发现哈尼雅触犯禁令，他便会被神抛弃；而本就是地狱生物又玷污了圣子的奈宝尼尔，则很可能会被造物主亲自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