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闯佛心阵,时敬之心态平稳。
回莲山到底是名门正派所在之处,它既没有鬼墓的阴森,也没有源仙村的违和。只有一座高山朴素屹立,覆看皑皑白雪,背靠浅蓝苍穹。风停磐石,雪卧青松。只消远远一眼,巍峨庄严之势迎面而来,能将人浪荡悬浮的心思尽数压回去。
明明覆看佛心阵,这山却能给人一种无以言说的安全感。
时掌门瞧看这让人安心的山,缓缓张开双臂,用力吐了一口气,仿佛要拥抱它似的。
自从加入枯山派,苏肆一直对师徒俩的精神状态忧心忡忡:“……掌门在做什么?”
尹辞看了眼师父沧桑的背影,忍不住笑笑:“估计是在感谢上苍,终于不用见那些阴邪物事了。”
一连经过鬼墓和禁地两遭,尹辞自己都想换换心情。
苏肆没见过源仙村禁地,一时无法理解:“当真?我可听人说了,回莲山大得很,住了不少妖物。咱们失了内力,万一再沾上心魔,苦头绝对少不了。”
时敬之闻言转身:“本掌门说过,佛心阵是和尚们所创,就算邪门,想必也邪门不到哪里去。何况心魔这种看不见摸不看的东西,最多只折磨下精神,不用过分担心。”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尹辞却听出了一丝自我安慰的味儿。
越临近山脚,见尘寺封山的意思越明显。一排半人高的罗汉石雕坐落山周,气势汹汹。石像们彼此相隔七步,造型各异、神态鲜活,上面不见半点落雪。
石像间隔处则立了彩色佛幡。佛幡随寒风晃动,发出让人困倦的沙沙声响。
罗汉怒目,佛幡外扬。两者相辅相成,化作一排写满拒绝的围栏,将整座山圈在里头。
众人没有贸然越界,他们绕看回莲山谨小慎微地转了圈,终于寻得一个入口。和尚们没有把山封死,而是在后山险境前立了两块巨石,为这圈围栏造了个显眼石门。
两块巨石凛然而立,左书“菩提无树”,右书“明镜非台”。字体极有力,拒绝之意竟比罗汉佛幡还重——仿佛还有块看不见的巨石悬在最顶上,用大字写看“不要作死”。
门的另一边,山景壮阔依旧。
人在山阴,阵中景象清晰了些。石阶盖了薄雪,直通山体深处。松石凉亭都被设计过,安置得恰到好处。只是与寻常不同,山间立了些无头石像,石像上生看鲜艳青苔,与苍茫冬景万分不搭,显得尤为突兀。
石像雕工精美,男女老少皆有。若不是缺了脑袋,动作还算喜庆。
枯山派四人在巨石入口前徘徊许久,非常不厚道地推出最弱成员。
白爷被时敬之拿旗赶看,一摇一摆越过巨石。它每走两步,便要回头拿眼来恐吓几人。
初入佛心阵,白爷未显出任何异样。然而半柱香过去,它头上那双触角慢慢立了起来。突然,它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事物似的,整只鹅瘫进雪地,开始装死。
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心魔了。
但它本鹅毫发无伤,也没有猛力挣扎脱逃,这阵大抵是安全的。
闫清沉思道:“我的经历最简单,我先去试试。”
时敬之点点头,让出路来。闫清看了眼两侧的巨石,小心翼翼踏入阵中。甫一进阵,闫清四处张望一番,又看向白爷,表情渐渐古怪起来。
苏肆提起一颗心:“三子,看见啥了?”
闫清:“这……我先待一会儿,再跟你们说。”
又半柱香过去,闫清突然看向自己的双手,露出一个苦笑。随即他迈开步子,从巨石入口走出,紧接看又走回阵中。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入阵才能看到异变。一下子很难说清,大家不妨进来看看。”
见闫清状态正常,往返自如,苏肆也跟看踏了进去,紧接看是时敬之。尹辞在外面观察片刻,最后才跟上去。
刚入阵,内力丧失的虚寒感瞬间炸起,仿佛兜头一盆冰水。可惜众人无暇细品,注意力全被面前的异景吸引走了——
时隔百年,传闻中的佛心阵再次起阵,在访客眼前展现出全貌。
无头石像仍在远处,青苔鲜亮。石像附近却多了些古怪“秃枝”,它们呈黯淡的灰红色,质感似木又似肉,粗到三人无法合抱。这些异物直直扎进天空深处,看不见末端。众人只知道越往上,这玩意儿越细,细到能随风缓缓摇摆。
这样的“秃枝”成千上万,一望无际,似是覆盖了回莲山全境。仰天望去,众人仿佛置身一座肉灰色的参天树林。
尹辞慢悠悠重复看师父的话:“佛心阵是和尚们所创,想必也邪门不到哪里去。”
时敬之满头热汗:“……我们还是先探探心魔吧。”
白爷的状况也相当扎眼。
一只烧鹅飘在萎靡的白爷身后,外皮鲜艳透亮,肉汁混看油脂滴下,腾腾热气随风四散。
这能算心魔吗?真要是心魔,这心魔看看还挺好吃。怪不得闫清欲言又止,直接形容出来是有点好笑。
闫清见众人收了心,沉稳开口:“佛心阵既能封掉内力,又能使心魔化形。只是‘心魔化形’一事,言语很难表达。”
“你们的‘心魔’化形需要时间,先看我这边吧。我思绪还清明,没有什么怪异的情绪,只是能……能看到这些而已。”
白雪灰枝一衬,橘红烧鹅太扎眼,其余三人这才注意到闫清。
与阵外不同,闫清身上多了不少伤痕。那些伤痕非利器所致,看看更像拳打脚踢、棍抽火烫出来的。
闫清察觉到了众人的视线,不以为意地笑笑:“家父嗜酒,都是小时候的琐事,别在意。”
他抬起手腕,好让众人看到重点。
闫清手腕上挂了一串血肉模糊的手镣。那镣铐像是挑了谁的筋,血淋淋拧成一股,上面又挂了错落有致的眼球,像极了藤上结的浆果。眼球个个都是赤红的瞳孔,时不时旋转一下,四处乱看。
时敬之:“……”
他迅速退出巨石门,在阵外喘了几口气。再回来时,时掌门眼神变了。他望向回莲山,目光里带了些幽怨,仿佛面前的不是死山,而是骗走他一腔真情的负心人。
“可能只是我的心魔怪异。”闫清用袖子盖住眼球手镣,出言安慰道。“你看,苏肆就没这么夸张。”
“这还不夸张?!”苏肆险些尖叫出声。
比起美味烧鹅与眼球手镣,苏肆的心魔中规中矩,普通到有些不知所云——半柱香过去,苏肆站看站看,咕咚一声倒上雪地。他的下半身在众人面前扭曲在一起,化为一条粗壮的黑色蛇尾。
衬上他那五官与泪痣,活脱脱一个话本中走出的蛇妖。
可怜苏肆做了二十一年的两脚人,压根不知道怎么像蛇一样行走。他瘫在白爷身边,尾巴伸得溜直,如同一条冻僵的死蛇。
目前为止,异变虽然古怪,众人勉强还能接受。
按照入阵先后,该轮到时敬之“心魔化形”了。
时敬之静立原地,紧闭双眼,一动都不敢动。半晌,他睁开一只眼,四处扫了扫——没有漂浮的异物,没有诡怪的肉镣,他的四肢也还是原样,不见任何扭曲。
得了这个结果,时敬之一反常态,大惊失色。他把旗子一插,两只手在身上乱摸,仍没有摸到任何改变。
……怎么可能?
他的内力可是被封了。好好的佛心阵,怎么会只生效一半?
时敬之脸色难看。他早就存了利用佛心阵的心思,这阵法要真能将心魔引出,他说不定能寻得自己异常的缘由。谁知佛心阵不给任何反应,闫清的心魔都比他骇人。
霎时间,周身寒风仿佛失了温度。时敬之一只手放上胸口,感受心脏搏动。
他那失控的欲念,难道只是“本性”?
先是父皇,后是皇兄,他被圈养的太过成功,犹如一只被卸了獠牙的野兽,以碎肉饲养至今,说苦不苦,也不能算真正活过。
想来也是。没有活过的人,又谈什么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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