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刻,时敬之出种模糊的欣喜。他不必再回到此处,他终于可以向它告别。
终于,他嗅到了荒野的凉风。时敬之迷迷糊糊睁开眼,想要碰触面前人。一声“子逐”还没出口,时掌门突然发觉状况有点不太对——哪怕视野尚模糊,他的子逐也不该这般平庸。
时敬之探出的爪子僵在半空。后者发出一声惊恐的大叫,瞬间退开两三步,一把扇子差点戳上时掌门的脸。
看清面前的许璟明,时敬之脸上的脆弱与柔情一并消失。他拉长一张脸,脸上满是冰冷的嫌弃。见许璟明一脸菜色地瞧过来,时掌门龇牙咧嘴地甩甩手,就差当面翻白眼。
不过看见许璟明身后露出的人,时敬之这白眼实在是翻不出来了。
许璟行正坐在木轮椅上,他同样直直地盯着时敬之,脸上看不出喜怒。
当今圣上装束普通,一脸被补药补出来的虚红,脸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许璟行被侍卫推着,木轮轧上荒草,发出沙沙轻响。
皇家侍卫下手干脆,江友岳与曲断云皆被五花大绑,被药物迷得昏睡。两人就在离许璟行几步路的地方,直接被撂上马背,活像两口麻袋。他们脸上多了不少青紫擦伤,哪还有当初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按照约定,朝廷方面会截住江、曲二人,然后过来与武林人士汇合。只是时敬之没想到,许璟行只剩半条命,居然肯屈尊前来此地。
武林人们敛完了周遭尸体,这会儿全都识眼色地撤开。苏肆不用说,闫清想到自己一身麻烦血脉,跑得比兔子还快。连施仲雨都带着太衡退了老远。江湖是江湖,朝廷是朝廷。毕竟事关国师与引仙会,朝廷插手是最好的结果。
只有一个武林人留在附近。
沈朱取了阅水阁的记录笔,一边哼着小调儿,一边在江、曲脸上画些乱七八糟的图案——她能把这娇俏可爱的行为演绎得杀气四溢,也算是一景。白爷都被此人的杀气镇住,只知道弯着脖子缩在一边,叫都不敢叫唤。
时敬之伤疤没好也忘了疼。他顾不得姿势优不优雅、衣服得不得体,几乎是扑腾着站了起来,省得教这名义上的大哥自上而下俯视。
血脉相连的三人相距极近,构成个尖锐的三角阵。
皇帝扫了眼时敬之遍身伤口,半晌开口道:“我听说了,你将新鲜肢体接在身上养着,可让精气流通……可有此事?”
确实有。
为了测验“嫁接”的可能性,时敬之特地寻了些新鲜尸体。他给它们通上真仙的血,刻上法阵,硬生生缝在自个儿身上。几日过去,那些肢体不腐不坏,反而一日赛一日结实漂亮。
这些养出来的手手脚脚,后来被尹辞拿来诱骗曲断云,效果很是不错。
只是这事是时敬之瞒着尹辞试的。尹辞甫一察觉,发了挺大一通火——结果尹将军揍没舍得揍,也不忍再拿粥来喂,最后还是黑着脸清了他的伤口。
此事疯狂离奇,尹辞问出来是心疼,皇帝问出来,那可就是另一层意思了。
时敬之冷哼一声:“沈朱应当与你们说了具体。先不说体质合不合,现在我这多余精气断了,再医不得旁人……不信,你可以教人随便验,我保准不跑。”
皇帝明显怔了怔。
时敬之一脸戒备,满身“想拿我当人形视肉,没门”的警惕。
“朕不是……”许璟行疲惫地吐了三个字,像是想为自己解释。可他剩余的话语不知是声音太小,还是被他自己咽了下去,没人听到后续。
时敬之身子虚,刚晃了晃,便被身后走来的尹辞扶了一把。
尹辞换了身更得体的衣装,收了往日若隐若现的邪气。光是看那身气势,颇有几分征战沙场的大将之风。他有意无意地站在时敬之身前,皇家三角之势被他横插一脚、摇摇欲坠。
“陛下想道歉,不如爽快一点。”
尹辞轻描淡写地拉过话头。
“甜枣棒子,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套,还是长话短说为好。”
许璟明看了眼面色苍白的兄长,牙一咬:“我道歉,我道歉成不成?大家都是被引仙会耍了,我们不该叫他怪物,我也不该害他……时敬之,你要是不解气,要不我给你磕三个响头?”
师徒俩没一个人吭声。
“是,皇兄是把时敬之软禁起来教育了。这事是我们做得不地道,可你们也晓得,那都是国师的阴谋……皇兄他身为九五之尊,肯定不能放着皇家异类不管。”
许璟明快速摇着扇子,眼神有点飘忽。说的话比起道歉,更像磕磕巴巴的解释。
“至于尹、尹大人,这事儿是太祖搞的,事情都过去三百年了——”
“够了。”
许璟行叹了口气,他冲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随后他竟是撑着病体站起,冲师徒俩单膝跪地。
“皇兄?!”
“我许家对不住尹将军,也对不住敬之。”许璟行长叹一声,望向膝下的泥泞荒野。“过去之事无法挽回,朕……我也想不出恰当的补偿,只能尽全力满足二位的要求。”
时敬之脸上鄙夷之色淡了,变得面无表情。尹辞反而露出了一点笑意,依旧保持沉默。
见两人俱不回应,许璟行面色青了青,没起身。他攥紧满是泥水的枯草,声音无比苦涩。
“此回大允正值生死存亡之际,还请二位出手援助,救万民于水火!”
他缓缓低下头,额头触上泥浆,长发的发梢散在了泥浆之间。此时此刻,皇帝的狼狈程度与时敬之不相上下。
许璟明倒抽一口凉气,险些把自己给呛着。他拿着扇子的手哆嗦个不停,一双眼乱瞟,端的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尹辞率先前进两步,走到许璟行跟前。他半蹲下身,声音温和却凉寒。
“许家的歉意,我明白了,但我不接受。有些事,不是三两句话便能勾销的。”
许璟行没有抬头,额头照旧抵着泥地:“我知道。”
“但许栎那个怂包死了不知道多久了,为难小辈也没意思。那罗鸠的悬木再长到这里,也要生出一堆麻烦……敬之,你如何打算?”
时敬之正看得津津有味,哪想到劈头接了个问题:“啊?”
两人先前亲密归亲密,顶多一同谋划讨论。哪怕两人成了亲,尹辞也向来很有自己的打算,从未这样黏黏糊糊过。这一回,他原以为尹辞会借坡下驴,顺势加入战局。
毕竟他这“徒弟”是个顶顶正直的人,他第一眼便晓得。
“今日起,我的性命,不止是我一人的性命。”
尹辞回过身,声音带着笑意。
“一同浪迹天涯也好,一同战场冲杀也罢。无论走哪条路,肯定要与你商量。”
时敬之说不出话。
并非因为尹辞的话语——尹辞就那样笑着看他,仿佛世上没有任何值得忧虑的事。时敬之寻不到半点算计,亦或是故作姿态的引导。
那人语调认真,态度呼吸般理所当然,又珍重万分。
欲子天性使然,时敬之下意识想要拒绝。只要有心爱之人陪伴,大允成为乱世,又与他何干?尹辞这会儿可不是不死不灭之身,他巴不得将此人细细包裹,绑在身上,就此形影不离。
可时掌门吭哧了半天,到底没能出口。
……是啊,他的尹子逐是天下第一正直之人,他早就明白。
“一个,我们就帮他们打一个‘神降圣’。那罗鸠的欲子绝对没我强,它现在又不在那罗鸠悬木的支援范围,我倒要看看它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时敬之哼哼了半晌,梗着脖子开口道。
“我还要与你一起游山玩水呢,大允现在倒了,我花谁的钱去?”
事到如今,饶是许璟行身虚体弱、忧虑万分,也觉出了哪里不太对劲。他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时敬之不怀好意的双眼。
“要求嘛,我也不是没有。”
时掌门特地清了清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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