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灵者说(133)
小季!
梁樨飞快地扑向了面前的铁门,拉不开。
他将所有的力气凝聚在拳头上,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着,他恨不能靠自己这双手,将自己那过命的兄弟从这牢笼里拯救出来。他们两个人尚且应付不了,更不要说季鸣杨一个人,他就算再有天分,再勤奋苦练,也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而已。
“咣”,梁樨的拳头将锈蚀的门板砸出了凹陷。
他的关节处沾上了血腥,砸不动,那就用脚,他狠狠踹向了铁门,大门震颤,落下簌簌的红屑。
他拳打脚踢,他嘶吼着,他不断呼唤着季鸣杨的名字,可门的那边什么都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呼救,痛楚,甚至呐喊……全都没有。那里寂静得就像是一座墓园,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仿佛从没有人在这门后存活过。
梁樨往后退了两步,他的眼睛是模糊的,在这吃人的仓库面前,他甚至使不上一丁点的力气。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连维持心脏的跳动都格外吃力。他的眼里,脑袋里,全都是季鸣杨那死皮赖脸,跟他侃天侃地的模样。
他还有个孩子。
梁樨吸了口气,转身就跑。他得回去,得回去找人求救,季鸣杨不能死,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死。那个夏夜里,梁樨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以他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向了所有他能求救的基站。
他带着人回来了。
仓库的大门虚掩着,没有锁。他发疯似的将大门拉开,让所有手电聚成一道光,照亮了那灰暗的水泥地。
地上什么都没有。
唯独仓库的正中央,留下了一滩温热的血水。
梁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捂住嘴,颤抖着,让眼里的泉涌挡住眼前这残忍的景象。耳旁有什么声音,从遥远到不能再遥远的天边传来,模糊而真切。
——“梁哥,你看我给你闺女买的,好不好看?”
——“哎呀,嫂子都没嫌我,你倒嫌弃我了,你还是不是兄弟!”
——“梁哥,多来两张啊,洗出来也能挑张好看的,明天我去买个新相册,以后晨晨会说话了,会走路了,也让你过来替我们一家人拍照!”
……
那个仿佛永远长不大的年轻人,笑得灿烂无比:“行啦,真羡慕你,有我这么好的兄弟。”
※※※※※※※※※※※※※※※※※※※※
一百章
第101章 尘封(11)
梁樨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小辈们听的愣神,却也不忘了给他倒上热茶,梁采薇拍了拍他的背,替他顺气。这是季晨第一次听到父亲的过去,他楞了很久,突然说:“那……我的妈妈……”
梁樨端着杯子的手一顿,将冒着热气的茶汤一饮而尽。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怎么告诉她这件事,那一天夜里,我跟着前来帮忙的人搜寻了很久,跑遍了整个城区,我甚至寄希望于……他只是被顾千山带走了,而不是……”即使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说到这事的时候,梁樨的眼前却还能浮现出故人的模样,“她当时就知道了消息,只是苦于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所以只能坐在家里干等。”
当梁樨找到林婉的家门口时,她正抱着孩子守在玄关,一见他来了,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踩了出来,那双熬红了的眼睛里满是忐忑与期待。可梁樨能回答什么?他连一句“节哀”都卡在喉头,迟迟挤不出来。林婉是个聪慧的,她一眼就看出了梁樨这忐忑背后藏着的是什么。
林婉什么都没说,抱着孩子就进了屋,梁樨怕她一时冲动想不开,赶紧往里跟,却被她锁在了卧室门外。梁樨赶紧拍门,劝说的话说了一大筐,搜寻一夜未眠,他嗓子都哑了,可他怕,他怕林婉会做傻事,更怕她带着孩子做傻事。梁樨用力砸着卧室门,木制的卧室门尚且光华,可他总有那么一晃神的功夫,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仓库门前,拍打着紧闭的铁门,拍到双手的骨节破损,分不清血迹和锈迹,门的那头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屋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哭嚎声,是孩子的哭声,梁樨看不见屋内的情况,这哭声将他心里的不安激化到了顶,铁门打不破,这木门难道还打不破吗,梁樨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一脚将门锁踹了个半废,他绷紧了身体,猛地朝着房门撞了过去。“咣”地一声,房门被撞开了,脆弱的木门裂出一条缝,而在门之后,却还有一层屏障,那是林婉部下的隔离光罩,屏障的那一头,她将孩子放在床上,手里拿着什么,正往孩子的身上按压。梁樨离她有一段距离,看不清她具体的动作,可每当她用力时,床上的孩子便哭喊得更加激烈。
可无论孩子怎么哭,作为母亲的她却丝毫没有动摇,她的脸上仿佛蒙了一层冰霜,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当孩子哭得接不上气了,才能看出她的眼眶泛出一圈微红。好几十分钟,孩子都哭累了,嚎得声音都哑了,这位母亲才终于将他从床上抱起,紧紧地搂入怀中。
窗外正破晓,阳光透入屋内,正洒在林婉的侧脸上,她把孩子脸上的泛着光的泪痕擦了又擦,将那小小的生命捧到了面前,闭上眼,吻了他的额头。襁褓中,孩子疼得筋疲力尽了,只剩虚弱的抽泣,林婉撤了光罩,走向门口,将孩子递了过去。梁樨摸不着头脑,却毫不犹豫,立刻接过孩子:“林婉……”
林婉揉过发红的眼睛,从口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是个发圈。
那发圈是红色的,可上面缀着的蝴蝶结却是粉色的,搭配起来十分奇怪。林婉突然一咧嘴笑了,可那泛红的眼眶涌出了热泪。她合拢手指,将那东西攥在手里,一抬头,抹了抹脸颊,用它束起了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
“漂亮吗。”林婉笑得满脸是泪。
梁樨哽咽了,他点点头:“漂亮。”
林婉摸了摸孩子的脸,声音发颤:“帮我照顾好晨晨。”
梁樨警觉,急切道:“这是你的孩子!除了你没人能照顾好他……你千万别……”
“我要去找他。”林婉说着,收拾好了东西,将她的旄节紧握在手里,两人的名字还紧贴在她的掌心里,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必须去找他,把他带回来。”
那天清晨,梁樨看着这个纤瘦的姑娘,束着高高的马尾,在晨光中迈出门去,他追不上,也拦不住。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林婉。
往后的日子,梁樨目睹了曾经与季鸣杨关系还算亲密的几个朋友,还有曾经见过几面的家人们,是怎么一个接着一个凭空消失,又或者死于病痛或者意外。他不认为这是巧合,不过短短几个月,季鸣杨曾存在于世上的证明,正在一点一点的被蚕食,到最后,似乎就只剩下了他,和他带着的这最后一个孩子。
要是孩子继续跟着他,十有**也会被盯上,到最后必然也是一样的下场。
如果可以的话,就让季晨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慢慢长大,哪怕忘了自己从哪来,要到哪里去。
要藏住一滴水,就把这滴水放回海里。
梁樨终于托人将孩子带走,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户,这一藏就是十二年。他花了十二年的时间,费尽心力地寻找着线索,哪怕一丁点,只要能把顾千山揪出来,他都不会放过。而这十二年里,他的家庭经历了变故,妻子病逝,梁采薇渐渐长大,也子承父业,跟着他一起成为了渡灵者。
这十二年,他一直不敢直接与季晨取得联系,他怕自己一旦露了头,就会给孩子带来灾祸,这孤独的童年或许让季晨感到痛苦,但人要活着才能有痛苦的资格。一晃眼,他头发渐渐白了,女儿也慢慢长大了,而一直寻不见踪影,不知道是死是活的顾千山,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梁樨终于在十二年后的那个夜里,将孤苦无依的季晨带回了家。
十二岁的孩子眼神里带着倔气,脸上没什么表情,对突然出现的梁樨很是警惕。可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眼就在这个小豆芽的身上看到了故友的影子。从眉眼到轮廓,无论是低着头的沉默不语,还是专注时的目不转睛,都和曾经的小季一模一样。没有人知道,梁樨在那天夜里失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