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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惑(27)

作者:掠水惊鸿 时间:2018-08-12 08:25:24 标签:虐文 宫廷

宣德望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照壁后,怔忡了片刻,返身回到殿内,却被看到的情景愣了一下。柳云若不知何时已捡起了荆条放在枕边,他揭开了身上的被子,露出伤痕累累的臀部,静静地趴着。
“你干什么?”宣德强压住心头一蹿一蹿地火,沉声问了一句。
“请皇上责罚。”
宣德冷笑:“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你知道朕会知道,你知道太后会知道,你知道朕要替你遮掩,就不得不废掉皇后?!”他也不觉得自己这一串儿话说得拗口别扭,牙咬得腮帮子都疼。
本以为看破了他的心思,本以为他是铤而走险,原来他是拿自己的宠爱和感情做赌注。他是皇帝,居然被自己的宠儿玩弄于鼓掌之上。
柳云若不承认也不否认,仍然平静地重复:“请皇上责罚。”
宣德握住床头的荆条,刚才和太后对答的时候,真的想打他一顿。可是现在他却疲惫地挥不动手臂,那短短的几句应答,耗费他无数心力。
他闷声喝道:“滚到里边去!”一下倒在床上。他面朝外闭着眼,他有很多问题想柳云若,但是他知道即使问也得不到答案。
感觉到柳云若艰难地爬起来,替自己脱下靴子,又拉开被子替自己盖上,宣德一直没有理会。可是等那温凉的手指轻轻抚上他还有些烫痛的脸颊时,宣德忍不住了,他猛然睁眼,紧紧握住柳云若的肩膀道:“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朕?”
柳云若摇头:“没有了。”
“朕给你一个机会,现在你说出来,朕可以原谅你,但是下次——朕不会再救你。这不是威胁,太后的话你听到了。”
柳云若微笑一下,机会,他记得半年前,宣德也曾经说过:只要你说实话,朕可以原谅你。他最终没有说,宣德最终原谅了他,但他知道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没有了。”
上天不曾给过他机会。
宣德凝望着柳云若的眼睛:“朕是不是对你太好?”
“是。”
“朕也知道这样不对,会让朕失去帝王威仪,也会给你招来忌恨。但是上次你给朕讲你的身世,你说你一个人在下雨的巷子里走,找不到路,以为自己会死掉。朕突然心里难过,想照顾你,保护你,用普通人的方式。想让你过普通而正常的生活,觉得温暖,觉得没有缺陷,想让你早上醒来能够牵着朕的手指,想让你因为一盏热汤,一杯美酒,就能在朕对面微笑起来。”
柳云若静静地听着,听着一个皇帝跟他说一段关怀,一段倾慕,早上醒来能够牵着一个人的手指,能够因着一盏热汤而微笑……这不就是他想要的么?跟着汉王那么多年,出生入死,隐约希望,有一天他成功了,能够给自己一个平静的诺言。
现在这幸福如此清晰地摆在他面前,让他如同在一片沙漠里看到了海市蜃楼,先是惊喜,继而是悲酸,因为这幸福的无法把握。他已经不能回头,不管是因为对于那个人的许诺,还是因为对宣德无法挽回的罪孽。
宣德的眼中有宛转的疼惜,也有深重的疑虑:“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不告诉朕,朕怎么给你?你为什么一次次都选择伤害自己的方式?”
柳云若凄然一笑,他轻轻伏在了宣德的胸膛上:“我想要的,您已经给我了。我很知足,真的。”
不仅仅是欺骗宣德,他亦想欺骗一下自己,用这短暂幸福。他拥抱住宣德,不再言语,平淡的,深情的,他为自己难过,这一刻他居然没有想到汉王。
史书记载:“孙妃生子,皇后胡氏上表辞位,乃退居长安宫,赐号静慈仙师,而册贵妃为后。诸大臣张辅、蹇义、夏原吉、杨士奇、杨荣等不能争也。”
二十七、东窗事发
宣德三年的新春对大明好说是个美好的开始,与安南的议和成功,北路的蒙古贵族兀良哈部骚扰会州,大将军张辅率精兵出喜峰口进击,在宽河与敌交锋,打得蒙兵溃不成军跪地请降,兀良哈对天盟誓,有生之年不再侵扰大明疆土。
从皇帝到六部都松了口气,知道可以安心过年了,部院衙门和各官私宅,处处悬灯结彩,贺宴喜席摆个不了,感天恩、谢皇恩、酬祖恩,热闹了好几天。
喜气也传染了京师平民,街市上一派新年景象,因为今年是国丧结束的第一个新年,允许民间燃放炮仗,人人见面拱手道喜,彼此说一声“恭喜恭喜,天下太平”。成祖年间那种岁岁征兵年年战乱的局面终于结束,老百姓终于盼来了天下太平。
喜事一多,身为皇帝的宣德反而没办法过个安定的元宵节,正月十四夜里要逐个到各个内阁大臣的家中探望,正月十五要陪太后祭天,然后宴请宫眷命妇。他出宫的时候看见柳云若给几个小太监扎花灯,一群孩子围着他兴奋不已,商量着晚上怎么过元宵,宣德竟油然升起一股嫉妒,低声对他喝道:“今晚便宜你了,明日给朕补上!”
于是正月十六,当鞭炮声都清净了的时候,柳云若在乾清宫里准备了一桌小菜,给宣德补过元宵。宣德一进柳云若的院子就惊喜了一下,院中两株梅树的枝干上,都悬了彩灯,柳云若亲自拿着一支香,一盏盏地点燃去。
宣德上前握住他的手,已经冻得冰凉,忙将他的手拢到自己貂皮套袖中暖着,笑道:“干什么亲自动手,要底下人来点不就行了?”
柳云若一笑道:“我这个灯扎得忒奇形怪状了些,怕他们一不小心就烧了。”
宣德仔细去看花灯果然扎得小巧可爱,时近黄昏,花开更盛,梅花灯火相映照,愈显精神,明亮的灯光下映着一张比梅花还要清丽的脸,宣德未闻花香,便已有几分沉醉。
他轻抚了一下柳云若的脸,笑道:“朕恰好有一首词送你:黄昏小宴到君家,梅粉试春华。暗香素蕊,横枝疏影,月淡风斜。更饶红烛枝头挂,粉蜡闻香夺得。元宵过也,小园再试,火树银花。”
柳云若噗嗤一笑:“这个‘元宵过也,小园再试,火树银花。’倒也新奇。”
宣德耸耸肩:“没办法,这就是做皇帝的不自由处。所谓后天下之乐而乐,朕今日是体会到了。”他一笑揽住柳云若道:“你可知这词的词牌是什么?”
柳云若脸上微红,轻轻推开他:“进屋了。”
他当然知道,这首词的词牌正是“眼儿媚”。
宣德心情舒畅,笑着跟他进去,一看桌上不过四盘小菜,连酒都没有,不由嚷起来:“你就这么招待朕!”
柳云若按他坐下道:“黄公公说你这两天招待众臣,天天喝得七荤八素,今日给你尝点清淡的。”他给宣德斟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道:“尝尝这个,看比酒如何。”
宣德其实是觉得有梅无酒太煞风景,看杯中的茶水盈盈如碧,细品了一口,满口甘醇,赞道:“好香!是什么茶叶?”柳云若笑道:“茶叶倒寻常,就是咱们常吃的碧螺春。现在隆冬之际,茶叶有些老,加些松仁、梅英、佛手沃雪烹煮,别有风味。”
宣德又品了一口道:“你有这么好的方子藏到今日才拿出来,回头把配方写出来,给太后宫里也送一份儿。”
这时秦倌儿捧上来一个黄木条盘,盘中是两碗热腾腾的元宵,柳云若笑道:“昨晚皇上陪太后招待命妇,料来吃不到元宵了,今早上我让秦倌儿去御膳房要了些江米粉,团了几个,请皇上尝尝我的手艺。”
宣德接过碗,用调羹舀起一个,却不妨太着急,一口咬下去馅儿流了满嘴,烫得直吸气。
柳云若赶紧给他斟一杯温水,笑道:“不是这个吃法——江南的元宵与北方不同,皮儿薄馅儿软,用牙轻轻一碰就行,里边的馅儿会自己流出来。”
“这是你家乡的吃法?”
柳云若笑道:“小时候喜欢甜食,但吃的机会不多,所以格外盼元宵节,爹爹会亲手给我做一碗。豆沙白糖馅儿,软软糯糯的,吃一次几天口中都是甜的。”
宣德照着他说的法子,小心翼翼用牙齿碰开一个,一股细而甜蜜的馅儿淌入口中,便如卷进一口浓郁不化的醇香,滋润着五脏六腑都舒坦暖和起来。不由啧啧赞叹:“果然好吃,朕这十几天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吃过了,总不及你这一味元宵。以后朕晚上批折子的时候,你就给朕做这么一碗,解乏又暖胃,朕吃上三十年,管保长寿!”
柳云若淡笑道:“皇上喜欢,这个简单的,我教给御膳房就是,您什么时候想吃都有。”
宣德放下碗望着他:“你不愿做给朕?还是不愿陪朕三十年?”
三十年,柳云若拿着调羹的手轻颤了一下,瓷器发出一声轻轻的碰撞声,勉强一笑道:“修短有数,富贵在天,我怕自己没这个福分。”
宣德笑道:“太祖高寿七十有一,成祖也有六十五年的寿数,朕今年二十八岁,身子骨还过得去,身边又有你这个好大夫,自己觉得再活三十年没什么问题吧。”
三十年,他们都没有这个福分。柳云若低着头,心重得发酸,碗中的热气冲着他的眼眶,只觉得一片湿润。他低声道:“我说的不是皇上,是我自己……”
宣德握起他的手,用笃定的语气道:“有朕一日,就有你柳云若一日。这三十年朕不但要你陪着朕,还要你帮朕做件大事。”
柳云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什么事?”
宣德笑道:“自《资治通鉴》而下便无史可读,朕即位之日就有两个心愿,一来是要开创大明一代盛世,二来是要修一部横贯古今的史书。以后的三十年,你就给朕做这件事。”
柳云若怔住了,那天晚上他随口对宣德提起他想要写史,那不过是幼年时期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不知他居然就上了心,而且要帮他实现。
自从进宫以来,宣德一直在留心观察他,他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用的笔墨,喜欢做的事……这原本是为了征服他,可是慢慢的,竟变了质,那样细致入微的宠爱和呵护,不再是一个皇帝驾驭人心手段……更可怕的,是自己竟然也不再抗拒,一次次地被他感动,被他诱惑。
可以吗?以后常伴君侧,宣德用三十年做一代明君,他用三十年完成一部可以比肩《史记》的著作,然后一起名垂青史,多么令人艳羡。他也是人,在这样的诱惑下,又怎能不动心。确实如宣德所说,这是汉王都未必能给他的。
汉王是灼热,残暴而强大的。其实陪他起事的时候,心中已经隐约有了毁灭的预感,却依然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那种激情和能量,可以带他超越任何普通的众生。
而宣德,他的手温暖而柔软。他拥抱着他的时候,是那样的亲切而安静,平淡又珍惜,好像认识多年,只是失散以后再相遇的亲人。
当初他曾为了汉王而改变自己,那么,是不是能够再改变一次呢?那样的改变,是否能够带来幸福?柳云若在寂静中开始思索,他的结局会是怎样,却得出了可笑的答案。
怀着对汉王的负罪活下去,或者怀着对宣德负罪去死。
原来生不得好生,死亦不得好死。那他还幻想什么幸福。
那天晚上他和宣德做爱,他听见外头的树枝折断的声音,应该又下雪了,那么他的梅花灯也熄灭了吧?那么绚烂那么繁华的景象,也就是存在一刻,刹那间就消失。
一如他身边的男人,他们相拥,相恋,以为可以在彼此的身上融化自己的孤独。可是雪一停,天一亮,各自穿起衣服,便回复到原来的身份,一个皇帝,一个太监,多么深重的感情都要被掩藏在那矜持的容颜下。横在他们中间的,是不能跨越的宿命。
那天早上宣德去早朝,因为天气冷,他多睡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洗漱后在到桌案前,翻开厚厚的宋史。这几日他开始阅读史料,虽然明知不可能,他却开始筹备这样一部史书。或许是为了安慰宣德,或许只是为了找一件事来做,让他逃避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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