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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惑(26)

作者:掠水惊鸿 时间:2018-08-12 08:25:24 标签:虐文 宫廷

宣德的荆条停在半空,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柳云若一边喘息,一边思忖怎样给一个过得去的理由:“我是待罪之身……那么多人想要我的命,朝臣,藩王,皇后……我只求能得一全尸……”
却不知这样的解释让宣德的手都颤抖起来,他已分不清自己是心疼还是气愤,对他那么好,为了他不惜废掉皇后,他还怀着服毒自尽的心思!
他少有这么心情激荡的时候,一口气堵在胸膛里不知该如何发泄,什么帝王威严君子气度都丢到脑后了,也不顾柳云若臀上早已红肿成一片,一边狠狠打下一边呵斥道:“你干了什么亏心事,整天怕人想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在皇宫私藏毒药是死罪?!皇后跟了朕十年,她会笨到给贵妃下七步穿肠的毒药?!要是今日朕当场审问,你几个脑袋能承担得起?!”
柳云若被冷汗眯了眼睛,心里只觉得委屈,带着哀呼辩解了一句:“我想帮你!”
宣德想说你怎么还不明白,他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愤怒,那些关怀和担忧,应该是把柳云若抱在怀里,贴着他的耳畔轻轻嘱托,而不是用这样的方式。可柳云若今天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他没有跟自己商量,没有给自己任何暗示,就独断专行,这让他意识到,柳云若的心里依然有他无法掌握的东西。那些东西可能伤害的是他,也可能伤害的就是柳云若自己。他不允许任何一种可能发生。
宣德的手臂都有些酸疼了,却再一次狠狠挥下荆条:“朕跟你说了这些事不让你管,你不听!朕跟你说了不许再耍心机,你不听!朕跟你说从此之后没人能伤害你,你也不听!你打量整座皇宫里就你聪明,别人都是傻子?皇宫中玩弄心术阴谋如同引火烧身,稍有疏忽就搭上性命,你是不是非玩儿死自己才后悔?朕给你的保证还不够?你到底在怕什么?你到底相不相信朕?!”
他口中一句接一句的喝问,手上却没停下,荆条落得有狠又快,问一句就是三四下。随着最后一句厉声喝问,一记重重的荆条抽下来,柳云若惨叫一声,脖子从枕头里仰起来,拉成一个痛苦的弧度又无力地跌下去。
柳云若疼得满脸泪水浑身哆嗦,嘴角却滑过一丝笑意,只是伴着冷汗和眼泪,有点像苦笑了。原来如此,尽管挨打时疼得六神无主,他还是能够从那些失控而慌张的喝骂中分辨出疼痛后面的本质——宣德在担心他,他知道愤怒需要付出更深的感情,因为超乎理智之外。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有满足,虽然屁股上是一片火辣辣的疼,心里却是一片平坦。他想起当年,自己因为抓虾被柳生罚抄书,抄得眼睛酸痛手指麻木,却是甘愿。只有包含着爱意的责罚会让人甘愿。
他不再解释申辩什么,安静地趴好,然而大概宣德也累了,荆条迟迟没有再落下,一时屋里只有两个喘气的声音,挨打的和打人的都是满头大汗。过了一会儿宣德不胜抑郁地呼出口气,将荆条抛下,重重地坐在床沿上。
看了看柳云若,脸埋在臂弯里,肩膀轻微地颤抖着,不知是在哭还是太疼。又低头看了下他的臀部,横七竖八全是紫红的棱子,几个伤痕交叉处都破皮了,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珠。宣德心中暗悔了一下,刚才他气头上毫无章法一通乱抽,看来是下手太重了。
他并不是想惩罚他,若要惩罚他自可让人拖柳云若出去痛打一顿,不用这么劳心劳力,看不见,也不必心疼。他只是想告诉柳云若,不要再做可能会伤害自己的事,他想强迫他们彼此信任。
宣德伸出手去,想要碰碰柳云若的肩,问问他怎么样了,却又觉得自己先说话很难堪,手就停在那里,却不妨柳云若忽然回头,就对上了宣德尴尬的动作。
柳云若的脸上一道道水渍晕开,不知是汗还是泪,嘴唇上也咬出一道深深的齿痕。那眼神却是毫无怨意的,甚至还带着一丝欣慰,他握住了宣德的手,柔声道:“皇上,我知错了……”
宣德的身子,连同那只半空中的手都僵硬在那里。柳云若以前被他打得熬不住时也会认错,但那是手段和策略,和现在不同,他能判断。柳云若第一次对他顺服,与他的权利无关,与他手中的刑具无关,那便只能与爱有关。
宣德迟疑了片刻,理智告诉自己应该装得冷淡一点,让他害怕,让他记住教训,可是看到那双含着哀婉和温柔的眼睛,他的心就如一块冰扔进了温水里,以不可控制的速度融化开来。
“药在哪里?”宣德聚起剩余的所有怒气,最终能够做到的,也就是板着脸问了一句。
二十六、海市蜃楼
因为不能让别人知道,宣德只好自己给柳云若上药,这时黄俨突然匆匆推开门道:“皇上……”
宣德正满手药膏,登时大怒:“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黄俨吓得跨进去的脚又缩回去,扑通跪倒,颤声禀报道:“皇上息怒,是娘娘来了!”
宣德一怔:“哪个娘娘?”
“太后娘娘!”
宣德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母亲消息这么快,赶紧道:“请太后到前殿,朕马上过去……”
黄俨哭丧着脸瘪着嘴,呵腰用手指窗外道:“迟了……那不是太后娘娘已经进来了!”宣德抬眼一看,果见张太后带着七八名女官太监进来,已经绕过琉璃照壁,似乎吩咐了句什么,女官们便垂手站定,满院宫女太监几十名都齐齐跪了相迎。
宣德急得冒火,他连擦手的功夫都没有,就着床单上乱抹两下,看柳云若穿裤子已来不及,揭开被子盖上他。柳云若回头歉然一笑:“皇上,给您惹麻烦了。”
宣德心里一团乱麻,正不知该如何对太后交代,看他还满镇静,气得隔着被子又拍了他一下:“知道就老实点!一会儿什么都别说!”他赶出去迎接的时候太后已进了内殿,赶紧扶住太后的手臂,勉强笑道:“母后用膳了么?怎么气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柳云若也撑起手臂,在枕上给太后叩了个头。
太后的脸色果然有些苍白,她冷冷一扫室内,看柳云若趴在床上,问:“这是怎么回事?”
宣德事到临头反而冷静下来,知道若不替柳云若隐瞒,他立时就有杀身之祸,放淡了语气道:“哦,朕打了他一顿。这里太乱,母后还是前殿坐吧。”
太后眼波一闪:“为什么?太监犯错自可交给敬事房责罚,值得皇上亲自动手?”
宣德从容一笑道:“朕在孙妃那里遇到一点事,心里正烦乱,恰这奴才端茶烫了朕的手,朕拿他出气来着。”

太后才不相信宣德会因为一盏茶把柳云若打得起不了身,她本来就疑心鸩毒的事,现在已猜到了答案,冷冷道:“烫手?是不是他给皇上的茶里也下了毒啊?”
宣德脸色微微一变,笑道:“母后说笑了。”
太后喘了口气勉强压抑下心头的怒气,缓缓道:“皇后刚才去哀家那里了,她跪在地上哭求哀家救她,哀家想问一问,皇帝到底要把她怎样?”
宣德犹豫了一下,他对皇后多少有怜悯之心,本来并不想把这件事叨登大发。可是母亲问到了眼前,若不让皇后背这个黑锅,就要牺牲柳云若,这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狠一狠心道:“皇后以鸩毒谋害贵妃,已经玷污了母仪天下的德操,理应废黜!”
“啪!”
声音不大,但事实足以惊人,是太后甩了宣德一个耳光。连一直静静趴在床上的柳云若都忍不住撑起了身子。
宣德大概从来没挨过打,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他的手抬了一抬,似乎想摸一下脸颊,却终于垂下。跪下低声道:“母后息怒。”
太后眼中闪着泪光,声音虽低却极为严厉,直接叫出宣德名字斥责道:“朱瞻基!当了皇帝驾驭江山,有时候可以不择手段,但不能泯灭了做人的良心!皇后是什么品性没有人会比你更清楚,你相信她会下毒?你忍心说得出口?!”
宣德不慌不忙道:“皇后赐给孙妃的燕窝里有毒,宫女彩霞误饮之后当场身亡,储秀宫数百宫女太监皆有目共睹。”
“有目共睹的未必就是真的!”太后冷笑一下,指着柳云若道,“是他做的吧?”
宣德一笑:“母后真高看他了,他左不过一个奴才,在朕眼皮子底下,哪有这样的本事?”
“那是谁?哀家今日要一个真凶!”
宣德的脑中掠过一个异常清明的念头,他知道这样做很疯狂,他从来没这么疯狂过。但是,他已被太后逼到了悬崖边,稍一退缩,掉下去的不是他,而是柳云若。他咬了咬牙,突然抬头干脆利落地回答:“母后,是儿子。”
“你!————”太后被这个答案震得全身一晃,颤抖着手指比到了宣德脸上,不能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宣德说出来就从容多了,“是儿子想要另立皇后,所以命人在皇后赐孙妃的燕窝里下了毒。”
“胡扯!”太后的声音猛然提高,“你说这话配得上皇帝的身份!对的起大明的列祖列宗!”
“儿子一时糊涂,请母后恕罪。”
“你再不说实话,哀家就让东厂的人带柳云若去刑讯!”
“母后要儿子在东厂的人面前承认是朕下毒么?”
“你……”太后被他顶得一口气堵在胸膛,身子竟软了下去。宣德大惊,冲上去扶着她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帮她抚着胸膛,大声向外面吼道:“黄俨,传太医!”
“不必……”太后缓缓摇着手,她喘息了一会儿,掏出帕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又恢复了端庄的神情,只是没了刚才的激动。她怔怔看着自己的儿子,见他眼神中全是焦急和担忧,脸上那个淡红的掌印分外刺眼,丧气地叹了口气:“皇帝,还是那句话……真的值得么?”
宣德口中有些苦涩,值不值得他已经算不清了,皇后跟他十年的夫妻生活,原来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只因为有柳云若在。他是皇帝,握着整个江山,但紧紧攥在手心不愿放弃的,也就是那么几样。柳云若是。他不能失去柳云若。
太后被宣德的固执气得心口直痛,放弃地揉着额头道:“那你说吧,现在怎么办?”
宣德稍稍松了口气,轻声说:“这件事请母后不要追究了,至于皇后——母后劝劝她,让她自己以身体不适上表辞位吧……”
太后狠狠瞪了宣德一眼,但是没有说话,事情闹到了这一步,满宫里都在传言鸩毒一案,若不作出处置舆论难平。她本来当场杀了柳云若的心都有,但看宣德对他的回护之情,已经明白,宣德上次说的那一个“爱”字,竟然是真的。
宣德接着往下说:“……儿子琢磨着,为了保全她的体面,也不必降黜为妃了。皇后不是素来信佛么?朕把长安宫赐给她,让她静修,依旧按照皇后的体统侍候着,可好?”
太后废然点了点头:“你欠她的,你自己看着办……”她撑着椅子扶手要站起来,宣德忙扶住,赔笑道:“也快晚膳了,母后就在儿子这儿用吧?”
太后冷着脸道:“我呆在你这儿闹心!”
宣德无奈:“那儿子送您回去。”
太后回过脸,看定他道:“皇后还在我那儿,你有脸见她?”
宣德一噎,呆在那里说不出话。太后却又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坐肩舆来的,有什么可送的?我心里不舒服,要回去静一静。皇帝,哀家劝你也静一静,哀家今天很失望,这是你第一次让哀家失望,哀家可以放纵你,但是下一次,就不是你编个谎能了结的!该怎么做,你自己想想清楚。”
太后步履沉重,神情悲凉地到了门口,扶着自己的宫女径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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