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慢慢说,我们在听。”
韩乐狠了狠心,开始了回忆。
没死在水贼手下的韩乐,说不上幸还是不幸,被作为商品贱卖给了知府,和一群乞儿孤儿,以及无人供养的老人关在一处,不知将要面临什么。
“他们不给饭吃,只给泔水……熬了三天,来了三个人,让那儿的人站成一排排的,然后像就挑牲口一样……然后,然后……”
韩乐显然说不下去了,程如一握住他的手拍了拍,不忍道:“罢……”
“不行……我得说!不然衙内会有危险!”
韩乐硬着头皮坚持道:“我被那个自称是知府的人带走了,我这些伤都……都是……”
少年挨不住身心折磨,还是失声痛哭起来。
程如一闻言,面上除却不忍,更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狠厉与恨意。他拍着韩乐的手背,轻声道:“你放心,他已经被活活踩成肉泥了。”
严况倚在门口,说不上是漠然是尊重,他面上仍旧没有表情,只道:“你很在意韩凝。”
提起韩衙内,韩乐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总算露出了个符合他名字的笑来。
“衙内……衙内是很好的人。老爷不喜欢他,京城里的人也都喜欢暗地里笑话他……但是在我心里,这世上再没有比衙内更好的人了。”
不需再问,韩乐自己便继续道:“我是孤儿……自记事起,就在街上桌下讨活路的。那年上京的冬天太冷了……”
“没有吃的,没有衣裳……也没有炭火……在见到衙内之前,我从没见过炭火……”
上元夜里,整个京城华光流转,焰火内外齐放,炸破墨空倾斜天光。
盛世美景,是凌霄九天坠落人间。
街角就快永远沉睡在灯火白雪之中的小乞丐,正当他的人间就要坠入地狱之时,却被忽如其来的声音吵醒了。
“喂!你要回家去睡,不然会着凉的!”
小乞丐迷迷糊糊醒来,一束焰火应声炸开,映出眼前的橘衣小男孩。
他看起来穿的很有钱,脸也被冻得红彤彤的,手里捧着的那盒灌汤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和温度,让小乞丐忍不住。
忍不住想伸手抢来。
他夺走灌汤包,起身用力将那个“有钱小孩”撞倒在地,那小孩却冲他喊道:“你,你饿吗!”
小乞丐停下了脚步,不是跑不动了,而是冻僵了。
“你很冷吗?”那有钱小孩笨拙的从雪堆里爬起来,走到他身边,把身上厚厚的金丝斗篷扯下来,披在他的身上。
“跟我回家吧,我家里可以睡,很暖和的,不会着凉的!”
……
韩乐笑了笑道:“我怎么会怪衙内……没有衙内,我早就死了。”
“韩相公竟能教出……”程如一话至一半没能说出口,看着一旁神色复杂的严况,他默默闭了嘴。
严况道:“你还记得那日来的三个人,除了知府,都什么模样吗?”
韩乐想了想,道:“记得。但我如今瞎了,记得……也没用了。”
“那声音呢。”严况又道。
韩乐道:“兴许……听见了会想起来。”
“你先休息吧。”
严况说着,朝程如一使了个眼色过去,两人正准备关门离开,韩乐又开口道:“等一下,严指挥……”
严况驻足道:“你说。”
韩乐显然体力不足,方才说了那么些话耗了力气,这会儿声儿都在抖,却还是坚持着吐字清晰道——
“衙内虽然有时候荒唐,但夫人走得早,老爷太忙,他自小就没亲人陪。当他得知自己可能有你这样一个大哥时……他真的,真的很高兴……”
“他真的很在意你,佩服你……在外张口闭口都是‘我大哥’。但他也怕给你惹来非议,从不提你姓名。所以,如果他还是很难过……严指挥,你能不能劝劝他……”
韩乐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程如一抬头看向严况,从他深如幽潭的眼底,还是捕捉到了一丝动容。
“好。”
严况和程如一转身离开,刚合了门,正好遇上抱着酒坛迎面走来的林江月。
“嘿,二师兄啊……”
林江月一身酒气,过去揽严况的肩膀:“来,陪我喝酒!当年咱五个就数你酒量最好了……”
严况伸手一扫,只闻“哐当”一声,酒香四溢扑鼻,酒水满地流淌,瞬间沾湿了林江月的大红靴尖。
她愣了片刻,随即红着脸吼到:“韩况!你干什么!”
“林江月!”
严况难得的提高声音道:“你是为自己的无能和失职感到羞耻,想逃避吗?”
林江月显然没料到对方是这种言论态度,不由再愣了片刻,瞪眼强忍泪意道:“没……”
“你为没能照顾好小红而感到后悔,为救不了她而对自己失望,你接受不了这样无能的自己,所以在这里发疯!”
严况如此认真严肃的模样十分少见,那种带着强压的神态和口吻,叫程如一身为旁观者都能感受到十足的压迫感。
被戳到痛楚,林江月显然难以承受,索性哽咽着哭了出来:“对……你说得对……我没用……我当年救不了师父同门,如今也……”
“师妹……”
严况却忽然打断了她,手在她肩膀轻轻拍了拍,语气忽然缓和道:“你可是林江月。”
林江月红着眼望向严况:“什么……”
严况道:“难道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太乱,太让人难以接受吗。”
“还没有见到小红的尸体,就不应该放弃。”
林江月闻言瞳孔骤然一紧,道:“可是……”
“你可是林江月,你六岁能作诗,十岁学武有成,十二岁便能舞得动这六十斤的偃月刀。”
“你不能害怕面对,不能轻易放弃,因为你是林江月,你答应了那小姑娘,你要照顾她。”
严况坚定的望着林江月,像是比她自己都要更信任于她。
林江月闻言哭得更厉害了。严况似乎想抱抱她,却最终只是拍了拍她后背。
“哭吧。哭不丢人,但不能哭太久,哭过了就继续。”
严况的语气难得的温和,真像是敦厚仁慈的兄长在安慰自家失落难过的小妹。
程如一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是啊,有时间后悔、愧疚、失望……都不如立刻去弥补,但人,却总是会先崩溃发泄。
人之所以是人不是神,正是因为人有情感,有私心,而这颗心会叫情绪左右得七上八下,时常痛苦,怀疑。
而程如一不知道,严况到底经历多少次的怀疑、痛苦和失望,才能练就这样一颗面对生死诸事,永远淡然如死水的心。
严况道:“去吧。去喝点茶水解解酒,然后请罗同知过来一趟。”
林江月抿了抿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重重的点了点头。
“不知陆兄找罗某何事?”
罗少枫的声音忽然从楼下传来,他脸色苍白却仍挺拔稳正的走上楼来,向众人拱手施礼。
“本官身为同知,也是想来探望一下这位……”罗少枫看向屋内道。
“好,随我来。”严况直接伸手推开了门,他本就怀疑罗少枫,如今人不请自来,他自然要仔细审一审。
众人进了门,程如一过去轻声唤道:“小乐,你睡着了吗?”
韩乐躺在床上却没回应,程如一便去摇他胳膊,仍是没反应。
程如一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伸手过去,稍稍掀开些被子,顿时神色惊恐的转头看向严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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