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读书人被当众去衣实乃奇耻大辱,但羞耻是属于生者的情感,程如一知晓自己是不配了。老老实实做一具配合演戏的死尸,熬过这场戏,这辈子的苦难就能结束了。
就……都结束了。
“严大人。”程如一抢着在严况手中刀锋落下前开口:“正如您所言,我……不过是个八品通判。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散播谣言,于天下?”
“无冤无仇,我又如何要去,又如何能去污蔑当朝宰辅?”
“我……我就是地底的烂泥啊。哪怕踮着脚,仰着脖子,都该望不见他们的鞋尖才对……”
他说着话,忽然间又睁开眼,目光绕过严况,望向屏风后。
“如我这般、这般贱如草芥的性命……只配给贵人们垫脚罢了……我说的对吗,大人?”
站在一旁的吴五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家指挥的脸色如此难看。他们那身经百战,对犯人绝不容情的严指挥,此刻握刀的手……却仿佛在抖。
实在是,那每一字都像冰锥,凿在了严况心上。
他是凭借着自己的才华学识,寒窗不止十年,步步艰辛踏进这朝堂官场之中的。可到最后,却仍旧是权贵的棋子,皮影戏般叫人提着走,捆在这木桩子上,任人宰割。
严况太能明白那种感觉。
身不由己,付出再多,仍旧命比草贱的感觉。
一旁的吴五见状善解人意道:“指挥……要不我来?”
“不用。”
“我亲自来。”
语毕刀落,程如一痛呼出声。
腰间皮肉,仿佛宣纸碎裂,轻巧无声。而严况的刀太快,血仿佛都愣了片刻,才争先恐后的涌出。
程如一咬紧牙关,只忍痛道:“我……当真是受袁御史指使,桩桩件件……皆是……”
又是一阵剥皮挫骨的刺痛。刀尖顺着肋骨线条,勾勒一道血红。皮肉裂开不过一瞬,痛意却蔓延无尽,愈演愈烈。
程如一恍然想起,几个时辰前在街上时,严况曾问过他——
“你怕留疤么。”
他听了只觉得好笑:“怕什么。等化成灰了,还不都一个样儿?”
……
程如一有些后悔的想,是不是自己当时说“怕”,严况现在就不会……拿着刀子在自己身上作画了?
第三刀、第四刀……直到程如一记不清多少刀。血汩汩渗出,四下伤口的血流汇在一处,几乎彻底染红了整个上身。
“还不肯如实招认吗。”严况的声音冰冷得像关外的雪,听得程如一遍体生寒。
“罪人已然招认……再无可认。”
程如一配合的念出自己的台词,又费力的摇了摇头。他先前已设想了自己哭爹喊娘,哀声求饶的丢人场面,如今却似乎成了哑巴,半个字也说不出。
想来,那该是看客喜欢的好戏,可惜,他没兴致演。
又是一刀,划过他心口处最单薄的肌肤,程如一垂下头,眼前血色淋漓,继而一片漆黑。
冰盐水淋漓落下,程如一倒吸一口气,猛然疼得清醒过来。他身上血迹斑斑被盐水冲淡,此刻化作浅粉,映衬本就白皙的皮肤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妖冶。
程如一大口喘息着,泪珠自眼眶中毫不吝啬的滚落。他不是什么英雄,他疼,他想放肆的大哭一场,大骂一场,可终究却只能做一只被人掐着脖子的羊羔,任人宰割,叫都叫不出声。
程如一把目光投向了严况。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严况似乎能读懂他眼中的情绪。
“骂吧。”严况压低了声音,只他们二人能听清。
程如一不顾疼痛,含泪笑出了声:“你这个天杀的阎王鬼……”程如一哆嗦着开了腔:“对……对。你是鬼,才听不懂人话呢。还要我说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
“仗势欺人是吧?看我这么,狼狈……好笑是吧?但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东西!”
“位高权重……又怎样?和我一样,都是狗罢了……哈哈哈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以为你是天……或能只手遮天?不,不……大家都是狗罢了!”
程如一的话无差别攻击所有人,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极了,除了严况。但他也知道,实是不该让程如一再骂下去了,于是照着他腹上又是一拳。
出手虽然不重,却也足够人闭嘴了。程如一垂着头干呕,这回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心里仍还在暗骂严况,骂他是个心狠手辣不念旧情的混账王八羔子……
“取椅子来。”严况说罢,用匕首挑开程如一手腕的鱼线,将人一把接在怀里。
程如一没力气,这一跌又痛得眼前发黑,却不忘趁机在严况耳边低声道:“快点送我上路……要受不住了。”
严况却没理会他,只将人直接放在吴五取来的凳子上,其他狱卒立时上前,再度被严况阻止。
他亲自拉过程如一的手腕按在扶手上,用铁锁一圈一圈的将人手腕捆住。
程如一疼的直抖,却初心不忘的贫嘴道:“嗳……严大人这么好啊,知道我累……还请我坐……”
“你不知这椅子的关窍。”严况伸手拍了拍椅背:“后面有个机关,只要按下去,就会冒出无数钢针,刺入皮骨。”
“什……”程如一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啪嗒”一声脆响。
程如一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喊了出来。
后背此起彼伏的痛感刺进骨髓,他张着嘴哀叫,像被千刀万剐的羊,失去了理智,只想放肆挣扎,却被严况死死扣住双肩,动弹不得。
严况心中不忍,侧过头去,小臂上却骤然传来一阵痛意。
程如一咬住了他的手臂。
那一口伶牙俐齿,此时毫不留情的咬进皮肉,用了全力。严况痛得皱眉,却还是任由程如一咬了,但对方却很快松了劲儿。
严况转过头来,才发现程如一是以这样的姿势,再次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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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天际乍现琉璃光
程如一再度被盐水呛醒,浑身又凿骨敲髓的痛了起来,激得他下意识一阵挣扎,像是被剐了鳞在砧板上乱蹦的鱼。
子初三刻。
挣扎过后,他奄奄一息瘫倒回去,身下满是被冲淡的血水,流淌得几乎要淹没整个刑堂。他想动,但那刚被上过夹棍的腿,被竹板打肿的手,都丝毫用不上力,浑身只有胳肘能使上些力气。
尝试一番,不出意料的以倒地告终。
严况俯身,伸手挑起程如一下颔。眼前这人已然虚弱狼狈到极点,面上一片脏污,发丝浸着血汗粘在面上,原本霜雪凝珠似的双眼,此刻瞳孔涣散,与死鱼目没什么两样。
严况审过无数的犯人,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脸,如今却情绪复杂。
程如一仿佛想起什么,咧了咧嘴角低声对严况道:“好痛……这次肯定会死了吧,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严况一愣,随即也想起了什么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
“人这一身血有百两,才流了三分尚不足,如何会死。”
这话听着耳熟,程如一愣怔片刻,严况则取出一颗药丸,递到了他嘴边。
严况低声在他耳边道:“信我。”
程如一张开被咬得仿佛烂熟果肉般的唇,毫不犹豫的衔住了药丸,一口吞下。
他早就没有退路了。信也好,不信也罢,生与死,他现在都没有那么在乎,尽可交于眼前人来操纵。
这条自己早就不想要了的贱命,被严况强行捡回两次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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