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予衡环顾四周,室内陈设极为简单,冷冷清清,若非凌乱的被褥,几乎看不出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谢先生不介意,可随我移步督公府。”
“可以吗?”
“你是然思的授业恩师,自然可以。”
“你等我一下,我穿个衣服,很快。”谢九哈欠连连,抄起矮几上的衣物快速穿上,头发随意用发带绑了绑,“宋督公,我去你府上做客你怎么着也得给我准备桌像样的酒席吧,酱肘子、烤羊腿、红烧鹅、糖醋鱼、烟熏鸡……这些我都喜欢吃,再来盘红烧狮子头什么的我也不介意,是肉菜就成。
这么好的酒席,酒自然不能糊弄,不然吃起来多没滋味,你说是不是?”
“宋督公?宋督公?我说话你听到没?”谢九面前堆着一堆鸡骨头,从长陵王府回来她那张嘴就没停过,她吮了吮大拇指上的汤汁,“你府上厨子的手艺是真不错,烟熏鸡、酱肘子味道很正宗,瞧瞧这才是人过的日子,舒服,带劲。”
桌案上摆满了珍馐佳肴,红泥紫砂小火炉上还煨着佛跳墙,宋予衡拿起温好的酒,用白巾帕垫着擦拭干净酒壶外壁凝结的水珠,先给谢九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因为外出,荔枝红内衫外穿了件天青色绣竹叶流云纹的外袍,腰间系着的玫瑰双鱼佩下方坠着两条青灰色流苏,在谢九看来,宋予衡这个人就如他的府邸一样,处处透着讲究。
“然思说你对你们之间的感情避而不谈,我瞧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寻思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世上再找不到比我更好的老师了,什么事都为他考虑周全,没办法,谁让我就他一个宝贝徒弟呢。”谢九喝了口酒,眸光晶亮,直接把酒壶拎过来接连饮了三杯,“看到然思与别的女人巫山云雨,你若是拈酸吃醋那是在乎,你若是暴怒异常那更是在乎,然后你闹脾气然思去哄,你说我不听不听,然思不管不顾抱住你说宝贝我只爱你一个,这事估计就成了。”
宋予衡嗤笑:“三流话本。”
谢九支着腿两口吞完一个鸡腿:“话本子上就是这么写得,主角感情线的发展总需要个恶毒配角兴风作浪,以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你不能因为我演的不像而否定话本子里经久不衰的套路。
不过你这眼力未免太毒了,哪有你这样的,谁会一眼通过表象看透本质,然思要真在外面有人了,分分钟被你捉奸在床。”
“皇宫内苑多得是邀功希宠的手段,这十年,我看得太多了。”宋予衡给她舀了碗佛跳墙,“拈酸吃醋?你把本督当成什么人了?他想娶长陵王妃也好,与人欢好也罢,只要那人对他安危无损,与他两情相悦,本督可为他请旨赐婚。”
谢九捧着佛跳墙收起戏谑之色:“宋督公,他背叛了你,你还为他的安危考量?我是该说你无情呢还是该说你傻呢?”
“本督就事论事,朝局不可乱。”
“好好好,美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谢九起身给他倒酒,“来,喝酒,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开门看到你站在门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本将军见识过那么多美人,就没见过比狐狸精还狐狸精的人,怪不得然思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合着你是女娲用手捏出来的,我们就是她甩出来的泥点子,真不公平。”
南诏几十年内乱,藩王割据,战事不断,五年前齐谌在谢九的辅佐下收复五十六州登基称帝,谢九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用兵奇诡,心狠手辣,因终年以青面獠牙的面具示人,世人皆称其为“鬼将军”。
宋予衡没有同她打过交道,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将军料想应该冷血无情、不苟言笑,没想到她不仅是个话痨,说话还分不清主次,十句话有八句是废话,剩下两句不忘自夸。
宋予衡起先还耐着性子听她说话,为表尊重,每一句话都听得很认真,后来实在被她吵得脑子疼,仿佛数百只蜜蜂绕着他嗡嗡乱飞,于是不知不觉间被她灌了不少酒。
容策进屋的时候,宋予衡凤眸半阖,以手撑额,右手摇晃着青瓷小酒坛嘟囔道:“你不许说他不好。”
谢九仰头去接被她丢起来的花生米:“哟,说还不让说了,我家徒弟我还不能说几句了?”
“我家的!”
“什么时候成你家的了?”
“我的!”
“哟,还挺霸道。”
容策就着暖炉烤了烤手,祛走满身寒气,方走过去半抱住宋予衡,抽走他手中的小酒坛:“先生,你为何会来督公府?”
谢九讥讽道:“你还好意识问?你那是人住的地吗?我是来享乐的,不是来受苦的。”
“你又喝这么多酒,还带着予衡喝,他身体不好,不能喝酒。”容策按住宋予衡乱抓的手盯着谢九道,“你别喝了,我让月婶给你煮碗醒酒汤。”
“我又不是你家那位一碰就破的美人灯,皮糙肉厚,没那么娇贵。”
一叶斋地龙烧得很热,谢九火气旺,仅着单衫还是出了汗,她餍足地瘫在圈椅上,把恼人的青丝顺至耳后:“今早他去长陵王府,正好看到我衣衫不整出现在你的寝殿中,我顺水推舟来了个挑拨离间,他说我演技拙劣,还说剧情俗套。
可他还是被这俗套又拙劣的套路刺激到了,我这个不懂察言观色的人都能看出来,他看到我的第一眼恨不得把我给杀了。
然思,倘若你真的移情别恋,我信他不会拈酸吃醋,甚至会请旨为你赐婚。他能原谅你的背叛,接受你的利用,他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爱得卑微又克制。
你为何非要那个答案,非要他说出来呢?他爱不爱你,你不知道吗?你为他想过吗?”
宋予衡嗅到容策身上熟悉的味道,下意识往他怀里钻,容策大拇指摩挲着他的鬓角:“想过。”
“想过还不开窍?”谢九轻叹了口气,“你与他同为男子,有父子之名,有君臣之份,本就为礼法难容,你不可能三媒六聘娶他过门让他成为长陵王妃,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说白了,你俩的关系一辈子见不得光。他筹谋十年扶你为帝,心里比谁都清楚,你以后会成为太子,会成为皇上,而他名声不好,身体不好,年长你十岁,你现在喜欢他,日子久了,你见到比他好看的,比他年轻的,比他知情识趣的,到那时你还会喜欢他吗?
他说他在宫中看多了邀功希宠的手段,他还是选择了爱你,也许以后他也会被动成为那样的人。
然思,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什么海誓山盟都是妄谈,十年间隔,有些变故就那么猝不及防发生了,无任何预兆,然后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你想让他承认什么?逼着他去接受等于让他直面以后的种种未知结果,正因为他爱惨了你,才会害怕啊。”
“我从未想过逼他。”
“你过于浓烈的情感已经威逼到他了。”谢九起身伸了个懒腰,“得,刚才听到了吧,他说你是他的,你是他家的。正好有我作个见证,人家可是明明白白承认了,以后你别作了,安生守着,守个一辈子,谁还能说他不是你的?
傻,榆木脑袋,不知变通,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徒弟。行了,为师去睡了,不打扰你们浓情蜜意了。”
容策薄唇紧抿:“谢过先生。”
外面阳光很好,阳光透过银红色的阮烟罗洒在宋予衡身上,宛若罩上了薄薄一层温柔,容策抽出被他攥着的左手,轻微得往外挪了挪身子,宋予衡茫然地睁开眼睛,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你别走。”
宋予衡仰着头,眼泪顺着晕红的眼角没入乌发之中,目光满是无望的挣扎:“然思,你抱抱我。”
容策俯身回抱住他,手掌轻抚着他的脊背:“我不走,我要你。”
宋予衡把头埋在容策颈窝处失声痛哭,他哭得很克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我很脏。”
容策抱他抱得更紧了,脸颊轻微地蹭了蹭贴着他的鬓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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