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不错,朕也是这样觉得,这孩子虽然不如王老眼光毒辣,能一眼揪出那些个害虫来,但除此以外,其他差事办的也还算尽心,勉强过得去,赶着修完了江庆固南县最后一道河堤,这才连夜赶回京来,只是除夕宫宴还是没赶上。”
王庭和道:“三殿下年纪轻轻,能做到这样已是难得,江洛那边……都已是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三殿下虽然敏慧,却始终还是孤身前去,若是有人故意瞒弄于殿下,殿下未曾察觉,也不是他的过错。”
皇帝沉默了一会,淡淡道:“这树也太大,根也太深了,就快长到朕的御座边儿上了,该是时候修一修了。”
王庭和眼皮一跳,手心立刻起了一层冷汗。
可他面上却始终未露分毫,只垂首道:“大树枝叶再繁茂,毕竟也是生于王土之上,陛下天命所向,主掌生杀,要如何修剪枝叶,自然都是陛下决定。”
皇帝接过了内官手中的茶,抿了一口,殿中寂然片刻,皇帝才道:“不说这个了,昨日驸马启程,往宗山给‘长公主’扶灵去了,王老所言果然不虚,这孩子真是秉性纯良,一片痴心,唉……倒是朕对不住他了。”
王庭和闻言,沉默了一会。
他心知陛下今日说这话,多半也只是说说罢了,毕竟若是他真的心疼驸马,大可将此事告知于驸马,届时驸马知道了长公主真实身份,自然也不会如此悲恸难抑,又是为她服丧,又是要终身不娶了。
……但真要细究,陛下自一开始,选了子环做这个“驸马”,恐怕就早已经料到了会有如今这一日,现在经了这么一遭,不费一点力气,也不用再行收买招揽,子环死心塌地于“已逝的长公主”,念念不忘“亡妻”,自然也会对“她”的亲弟弟爱屋及乌,视若手足,心甘情愿的扶助于三殿下。这样的真情,是经得住患难考验的,岂不要胜过了用财、用物、用权利诱威逼百倍去?
陛下早已经算的清清楚楚了,还用的着他多嘴吗?
王庭和垂首低眉道:“陛下也非有意如此,不必自责,就算他日驸马尽皆知晓,也必能理解陛下苦衷。”
皇帝却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顿了顿又道:“对了,朕私下遣了一卫,让他们此行跟着驸马前往宗山,随行护卫,到了那儿再顺便查一查,当日屠寺的那伙马匪,究竟是什么来路,元儿叫人去查了回来,说什么也没查到,早已经都跑了,朕却觉得,一伙马匪罢了,未必就有这么大本事,能跑的如此干净,可以一点痕迹也不留吧?”
王庭和道:“这……恐怕还得等驸马回京才能知道了。”
皇帝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忽然道:“朕常以宽仁驭下,遇事也总留三分情面,总会给个机会,朕是不是做错了?”
王庭和闻言,忽然站起了身来,颤颤巍巍一揖道:“陛下怎会如此自伤?陛下厚德,是国朝之幸,他们不知珍惜陛下给的机会,是他们的过错,与陛下无干,万望陛下勿要因此伤感怅怀,累及圣体。”
皇帝叹了一声,没在回答。
……
贺顾走的潇洒,却不知道他前脚刚走,后脚朝中便热闹了起来,十多名文官、御史言官联名上奏,齐参二皇子受命统御玄机十二卫,操办除夕宫宴、负责宫中巡卫,却疏忽不力,这才致使皇后受惊,大病一场。
又道闻家本是外戚,闻修明身为闻贵妃的哥哥,二皇子的亲舅舅,掌着两处镇守大营兵符,已是手握重兵,玄机十二卫巡防关乎皇宫、禁中安危,举足轻重,陛下当初将十二卫、大营兵符皆放在二皇子和他舅舅手里,实在是不妥,如今看来二皇子年轻,还不具备统辖十二卫的条件,请求皇帝暂时革去二皇子差事,将十二卫交由其他可信,且有武德之将统御。
弹劾闻家恃宠而骄、二皇子不孝,目无嫡母皇后的折子,也如雪片一样飞往皇帝的御案,皇帝却始终没回准信,不发一言。
只过了好几日,才下了一道诏书。
册封皇二子裴昭临为忠郡王、皇三子裴昭珩为恪郡王,各次府宅,着司天监则吉日行册封礼,一应事务皆交于内务、内廷二司操办。
这下可算是一滴水落进了滚油里,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顿时炸了锅。
皇帝显然并没有把众臣的谏言和弹劾听进耳里,装进心里,不仅如此还十分倔强,偏要在这个时候和群臣对着干。
皇子封王,自然无甚不妥,天经地义,都是早晚的事。
可按照旧例,即使要给皇子封王,也是得有功才能晋封,即便有时皇子并无实功,但为了面上过得去,皇帝也总会找个差事给儿子办办,如此才好名正言顺,这也都是默认了的老规矩了。
三殿下刚刚从江洛回来,此次,这位从金陵归京的三殿下可谓是叫众臣工刮目相看,江洛的差事办的十分漂亮,且虽然早前还有人担心他年轻气盛,去了会牵扯出些不该牵扯的事来,平白兜了麻烦,惹祸上身,谁知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子,却能既处理好帝王交代的差事,等回京来了,也不曾得罪过一个人,叫江洛二地官员,皆是交口称赞。
他封王也是理所应当,众望所归了,但是二殿下呢?
不仅无功,还刚刚有过,群臣弹劾,陛下不仅不责罚稍作惩戒,还偏要在这时候给他封王,就差把对二皇子和对闻家的宠幸写在脸上了。
同封二王,本该依照生母身份有所区别,二殿下是闻贵妃所出,三殿下却是皇后所出,品阶上却都是封了郡王,论理以三殿下出身、和此次治灾功绩,封个亲王虽然稍微高了些,但也不算过分,放在平常若给三殿下封亲王可能还会有人上奏,念叨三殿下太年轻,暂时封的高了,可今时不同往日,陛下这回,心已经快偏到天上去了,竟然不论出身、无视功过,要硬生生让二殿下和三殿下二人平等?
文官的火气一上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时上奏的上奏,联名的联名,死谏的死谏,甚至还有老大人假借奏禀之命进了揽政殿,就跪在那,抱着殿中的庭柱拉都拉不走,一定要皇帝区分二王爵位,以免败坏纲常。
一时直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热闹的离谱,这般鸡飞狗跳了一连好几日,皇帝终于忍无可忍、无计可施、无可奈何了,终于在上朝时,追加一道诏书,改了原本定下给三殿下的郡王爵位,拔为亲王。
终于取得了初步胜利,群臣稍觉欣慰,却不敢懈怠,还想乘胜追击,又开始逼着皇帝革去二皇子手中差使,谁知许是兔子急了也咬人,这回实在给皇帝搞得烦不胜烦,忍无可忍,竟然一刀切,索性直接将所有皇子、连带太子手中的差使,全给革去了,说要直接全部重新分配。
太子人在东宫坐,锅从天上来,什么都没做错,却被裴昭临带累的丢了原来观政吏部,这个最为吃香、要紧的肥差,便是他一向气量涵养好,却也忍不住气的不轻,只拍着桌案怒道:“孤早说过了,叫他们见好就收,父皇性子虽然仁和宽厚,却也不是泥团儿,任他们捏圆搓扁的!如今倒好了,你们便真以为父皇不知道你们与孤的联系吗?惹怒了父皇,连孤也要被你们带累!”
只是无论他如何恼怒,皇帝圣旨已下,毕竟也是木已成舟,再难更改了。
只是不晓得,这回皇帝又要如何分配给三个儿子的差事。
京中斗得鸡飞狗跳,乱糟糟的一锅粥,贺顾却浑然不觉,他赶了几日路,到宗山的时候大雪初停,吩咐人刨了宗山脚下,前一队人给“长公主”做的墓,却什么也没发现,只有一个衣冠冢。
随行的除了征野,还有一队皇帝派来的护卫,见状都猜到多半是长公主死无全尸,或是死状太过凄惨,这才无法收敛,上一队人马也只得给她做了个衣冠冢,便都有些同情起亲眼瞧见这情形,远行来扶灵,却连妻子一副完整尸骨,都不得收敛的小驸马来,纷纷安慰起他来。
至于宗山上的莲华寺,发生了这么一桩惨事,自然也是无人敢再问津,此处又是北地,快到关外了,冬日里无人清扫打理,已是让厚厚的积雪埋了一半,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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