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刀割般刺痛,磨破的皮肉黏在衣服上,血渗出衣衫,在玉石阶上留下两道蜿蜒的血痕。
时间久了,伤口麻木,便不再感觉到痛。
他没有回头看,只眼望着丝毫不见尽头的长阶。
万籁俱寂,偶有飞鸟在眼前掠过,自由地在天际翱翔,他艳羡地看上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向上行进。
膝盖往下衣衫被血染透,压在身上的力量一刻比一刻沉重,到最后他不得不双手撑地,跪伏着,一阶一阶地往上爬。
漫长的时间成了剪不断的枷锁,他摇晃的视线中,一点又一点的红色乍然盛放。
滴答滴答,开在他眼前的砖石上。
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他的口鼻渗出了血。
烬冶弯起嘴角,随意用袖子擦去脸上血污。他得再快些。没有时间了。
四足撑地,那从未弯过的脊梁,从未拜过任何人的脑袋重重磕在台阶上。上一阶,弯下腰,头点地,他一步一叩首,竭力虔心,只为求神灵大发慈悲。
额头上的血顺着鼻梁划过脸颊,沾在他的白发之上。
他按住自己的心口,触摸着衣服里的那颗石头,那人的一颦一笑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只要想着那人的模样,他就能坚持下去了。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他仍旧没有看到顶峰。
他已不知重复这个动作多少遍,手足上无法愈合的伤口一刻不停地淌着温热的血,一点点将他的寿元抽离。
浑浑噩噩意识将要消散之际,他听到了翅膀扇动的声响。
那只白鹤出现在他身边,小道童眼中满是哀悯,道:“你若是有退缩之意,只说一声,我即刻便可送你安然返程。”
烬冶看他一眼,又望了望面前的长阶,摇摇头。
他一言不发,继续磕着头,往上爬。
“一位人间帝王,竟为了一己私欲卑躬屈膝。”
不知名的声音窜入他脑海,嗡嗡作响。转眼间,他膝下一空,玉阶消失不见,他坠在云端。
眼前白雾茫茫,脚下云海翻涌,周遭云雾中影影绰绰似有数道庞大人影浮现,他却如沧海一鳞,无以得见天机。
小道童驾着白鹤陪在烬冶身边,双手合十冲云雾中某个方向垂眼静立。
那个声音复又响起:“你有何所求。”
烬冶浑身上下满是血污,喉咙里似含了刀片一样疼痛难言,闻言顷刻便忘记身体上的种种折磨,隐隐激动道:
“我有一个所念之人,我想再见他一面。”
那声音道:“已死之人堕入轮回,如何得见。”
小道童微微侧眸,有些同情地看了眼烬冶,无声叹了口气。
烬冶沉吟片刻,呼吸颤颤:“那请……请让我来世,再与他相逢。”
这话一出,云雾里的声音没有再响起。
烬冶提着心等待,许久许久之后,烬冶心口那颗石头自行从他衣衫里飘出,浮在空中。
烬冶想要去抓,那颗石头倏地落进了地下万里雪原之中,不见踪影。
“你若寻得此物,一切便如你所愿。”
听到这话之后,烬冶原本还在为石头被丢而伤心愤怒,下一秒便喜不自胜,应道:“好!”
他眼前一花,便又回到了熟悉的雪山之中。
他有了期盼,连满身的血都顾不得,急急在山中找了起来。
绵延万里的雪山群,找一颗石头,无异于大海捞针。
云端上的小道童失落地摸着身边白鹤的脑袋,低声道:“师尊若不想帮,打发了他就是,何必故意刁难。”
“我见他在山中行走数年,存心变化试探,他乃淑人君子,又真心诚意,您何不成全了他?”
云中传来轻轻浅笑。
“天地万物,各有伦常,知命而行。他乃人间君主,却为一已死之人深陷执念,逆天而行。”
“世事浮沉,若今日开先河,此后起灭不停,心志不坚者自缚自困,一朝天下大乱,你我便是千古罪人。”
云海翻涌,一颗石头忽地冲破云层,带起一道白色的雾气涟漪。
它飘在空中,在日照下散发着淡淡的浅紫光晕。
“此物由你看管,待他放弃之时,便交还于他,送他离去吧。”
紫石自下界飞来,转眼又飞到道童手心。
道童盯着掌心里漂浮着的石头,轻轻一吹,石头慢悠悠地转。
他嘟哝道:“是,师尊。”
道童收下了石头,俯视起云下那片白茫茫的山峰,他知道山里此刻正有一个人在艰难地找寻着这块东西。
只可惜,他注定无功而返。-
烬冶一日又一日埋头找着,废寝忘食。
他的双腿因为跪行天阶,一路受了重压,膝间骨骼碎裂,行走困难,已成了个残废。他若无其事地捡起一根枯枝棍当做拐杖,似乎根本就没把自己的腿放在心上。
没有人能阻挡他的步伐。
他在林间穿梭,低头观地。
遇到颜色像的都捡起来瞧一瞧。捡起一块,不是,又捡起一块,仍不是。
从兴奋,到失落,情绪大开大合,却从未想过退缩。
眼前的景色一成不变,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想着马上就能见到他了,他便欢喜到不能自抑。
除此之外,他的耳边经常能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只是说的话不太好听。
“你找不到的。”
“回去吧。”
“放弃吧。”
“别执着了。”
“你该走了。”
这个声音催着他走,催着他放弃。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去看说话的那人是谁。
是谁也不重要。他不在意。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某一天,他在雪里挖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具人骨。
大概是某个在山里遇难的过路人。
无人收尸,倒在山里被雪掩埋,化为了枯骨。
枯骨身上的衣物已经被腐蚀到看不清原样,辨认不出他的身份。
烬冶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给这人收尸,只能将那些被他扒开的雪又推回到这具白骨身上,勉强盖住了它之后,他本想就此离去,视线一转,却在看到枯骨的膝盖时,顿住了脚步。
——那两块膝盖处的骨头关节微微扭曲变形,是个腿脚不好的。
冷风穿过山林,刮起呼呼的声响,如人悲恸哭嚎。
“我都说了,你找不到的。”
他听了许久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次他终于回了头。
原来是那位引路的道童。
依旧是那样悲悯的眼神。
只是他不再是孩童,他长高了,是成人相貌了。
“你想起来了吗?”
“烬冶,已经八百年了。”
道童道:“你早就死了。”
八百年,几个轮回都够了。
也足够让一位小童子长大。而他……
在他当初登上天阶,寻找石头的第一天,他就身心力竭,倒在了雪原里。
这一倒下,他就没能再爬起来。
他的尸体被风雪掩埋,成了无名枯骨,成了孤魂野鬼。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因为一个执念,为了找一颗根本就不存在的石头,他的魂魄在雪山游荡了八百年。
如今看到了自己的尸体,烬冶方才如梦初醒。
“已经……这么久了吗……”
道童张开手掌,他的掌心里握着烬冶找寻了八百年的石头。
从一开始,他就注定无果而终。
八百年,足够看清一个人了。
石头重新回到了烬冶手中。
他再次回到了云端,听到了当初那个和他定下约定的声音。
童子求情,仙人恻隐。
“我可应允你所求之愿,许你二人来世相逢。但……”
“他会先你一步想起今生一切,你可想好了?也许你们来生也注定有缘无分。”
凡事终有代价。
烬冶笑了起来,他道:“憎恶也好,鄙弃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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