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白茫茫一片,几秒后,又恢复黑夜原本的颜色。
楼底下的街道灯光如一颗一颗汇聚在一起的萤火虫。
那是一片融合在一起,星河一般的灯海。
他刚才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景色吗?
又在窗前站了会儿,雷声一道接着一道,声势浩大到仿佛要将世界劈得四分五裂。
担心雷声将熟睡的人吵醒,他关上窗户,却在关窗户的那一刻,看到了满眼的鲜红。
窗户外的雨水不知何时变了颜色,不再是透明样的水珠,而是,红色的。像是……血。
他伸手去摸窗户,刚伸手的那一刻,他惊愕地看到自己手指上裹满了鲜红色的血浆。
粘稠的,温热的,如活物般的血蛇缠上了自己的两只手掌,胳膊。
将他勒得喘不过气。
他想往后退,脚却怎么都挪不动。
低下头去,他的脚下哪里是什么地毯,而是一道红色的河流,河流被大量的人血染红,里头堆积着森森白骨,黏连的血肉,以及许许多多断裂生锈的刀剑长枪。有人在哭。
成群的不知名的哭声灌进他的耳朵里,将他的灵魂都要从身体里扯出。
蓝紫色的闪电猝然劈下,划破夜空,大大小小蛛网一般的纹路在夜空中蔓延伸展。
“哥哥。”
“烬冶哥哥。”
他听到穆雁生的声音。他好像醒了。他在叫他。
商尽也有了目标,循着他的声音踉踉跄跄自血河中行走着,堆积的白骨从他脚边一一划过。他上了岸,一步一个血脚印往前走,走了好半天,回头看去,那条血河不见了。
眨了眨眼,低头再去看自己的手,干干净净。
窗户上的雨水也依旧透明晶亮。哪来的血。……
他刚才看到的是什么,幻觉吗?是累着了吗。
对了,穆雁生在喊他。他得去见他。
他推开穆雁生的房门,见到人还在床上好好地躺着,松了口气。
“雁生?”
喊了一声,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奇怪,又睡着了吗?
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倏地僵在当场。
他的瞳孔缓缓、缓缓放大,心脏扑通扑通失速跳着,眼前的场景太过骇人惊悚,连呼吸都顾不及。
穆雁生是在床上好好躺着,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他的脖子断了。
他的脖子和身体分离,那一层薄薄的皮肤似被利刃割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森森白骨,其中还有几根未能斩断的筋络黏连在一起。
他的脑袋和身体各在一处。
而分了家的两个部位就这样随意地拼在一起。
任谁都瞧得出他已经死了。
穆雁生的身下是一张被血染透的床单,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它。
他的血太多太多,多到床单吸不尽,慢慢地溢出,一点一点地滴下来,爬到商尽也脚边。咚。
那颗头颅无风自动从床单上滚下,一路滚到了商尽也的脚边。
他讷讷着呢喃: “雁生……”
头颅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二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上。穆雁生那张惨白的双唇里也蹦出人言:“哥哥记错名字了。”
他的嗓音依旧很轻,语调甚至可以说是温和。
那双眼睛却淌下两道血泪。
他道:“我是阿雁。”
第34章 过去
阿雁。阿雁……阿雁是谁。
「“如果我说,你想杀我呢。”」
不久之前的某天夜里,穆雁生脸色苍白地立在芬芳馥郁的小道上,他清晰记得他当时的摸样。
路旁盛开着荆棘花丛,他似一只被扎得遍体鳞伤的鸟,半个身体湮没在昏黄的灯光里,如镜里看花,朦胧隐约,遥不可及。
彼时他不明白穆雁生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像是自己剜了他的心,剐了他的皮,害他受尽千般苦楚万般悲酸。
他的控诉里满是恨怨不甘,满是愤懑哀痛。
“你要杀就杀,为什么骗我。”
“我……”
他想说话,想要解释什么,可是再看过去的时候,脚下的断头却不见了。
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望不到头的冰天雪地。
“烬冶。”
“烬冶哥哥。”
身后有人喊他。
他回头,一个衣衫单薄的小乞丐出现在他面前。
小乞丐骨瘦如柴,长发枯黄,一眼便知饱经风霜受尽苦难,可他却满脸笑意,好似对过去遭受的种种不公全不在意。
他和穆雁生有着一样的脸。他认识他……
“阿雁。”是了。
阿雁是一个小乞丐。
一个大字不识,无亲无故,只能住在偏僻的苦寒小镇里,靠着骗人来谋求生存的小乞丐。
他撒着漏洞百出的谎言骗人,是为求生。
他明知是假却心甘情愿上钩,亦为求生。
阿雁为了自己的命。
而他,是为了姐姐的命。
他和他,皆是走投无路,道尽途穷。
自己何尝不知道阿雁是在撒谎,可他已经山穷水尽,如果连最后一点希望都失去,便是要他承认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无用功,他浪费了时间,也救不了姐姐。
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至亲在自己眼前离世,失去生命。
那时候的他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
七岁时,一场大火席卷了他自幼长大的家。
一群陌生人闯了进来,拿着长刀长枪在宫里大开杀戒。
照顾他的奶娘听到动静拉着他逃跑,却在宫道上迎面撞上那些人,一把刀落下,奶娘的脑袋被劈成两半,她咽气前的最后一刻还在吼着让他跑。
他身上沾着奶娘的血,连哭的时间都没有,被人轻而易举踩在脚下,那些人用匕首一刀刀地割他的肉玩,割得他皮开肉绽,笑够了,玩够了,就打算杀了他。
他的玩伴忽然冲了出来,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小侍卫,两个人情同手足,他也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只在师父那里学了点皮毛功夫,怎么可能是那些人的对手。
小侍卫也被杀了。
他死前也在叫自己跑。跑。
为什么都要我跑。
我害死了你们,你们豁出性命让我跑掉了又能怎样,我是个废物,我救不了你们。
一路上都是尸首。
随意扫过什么地方,都能看到自己熟悉的人。
地上那些七零八落的肢体,他都认识。
是和他说过话的小厮宫女、和他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他的至亲好友。
他们的血迹遍布宫墙每个角落。
惨叫声和求救声回荡在火红的天空里。都死了。都死掉了。
他只知道拼命地往前跑,分不清路,也不敢停下,直到姐姐找到了他。
姐姐湘疏,和他一母所出,只比他大三岁,她平日里最爱捉弄他,是个顽劣淘气的性子,可那个时候却像是身为一个局外人般冷静严厉。
她带着他一路从破烂的宫墙小路往外跑,遇到追兵就躲在狗洞里,或者用尸体盖在自己身上装死,一路跑,一路逃,他浑浑噩噩地跟着湘疏,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溜出了宫。
他回头看了眼被大火包围的宫城,红了眼睛。
湘疏牵着他的手,头也没回,拉着他一路狂奔:“不要哭,会看不清路。”
他憋回眼泪,握紧了湘疏的手。
自那之后,他和姐姐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大火烧了整整十三天,随后,风霖人将两颗头颅挂在了城门之上。
烬冶扮作乞丐,蓬头垢面躲在人群里,远远望着面目全非的父母头颅,难以想象他们死之前受了多大的痛楚和折磨,眼泪冲刷掉脸上的灰尘,湘疏捂住他的嘴,亦捂住了他的嚎啕。
姐姐同样满脸的泪,痛不欲生,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弟弟,哽咽道:“记住今天这个滋味,以后,我们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复仇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且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以他们当时的能力,继续留在王城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们往外跑,用漫长的时间招兵买马,去等待命运的转折点,等着他们的最佳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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