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 苏陌还是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
发烧的苏陌卸去了所有外壳, 变得像个黏人的小孩,毫无保留地黏着裴寻芳,只要一刻没摸着他,便哼哼唧唧。
这可苦了裴寻芳。
他久旱逢甘霖,正是干柴烈火难自持,偏偏这怀中人儿只抱得动不得,温香软玉在怀,却只落得个饱看。
裴寻芳几番擦枪走火,好不容易将那碗汤药半哄半喂地给苏陌吃下去了,又给苏陌喂下一颗助眠药丸,瞧着他呼吸渐匀,这才放下心来。
“好好睡会吧。”
“掌印。”屏风外落下一个黑影。
“说。”
“太子仍未离开,还将整个重华宫查了一遍,估计一会该查到这间暖阁来,是不是先离开避一避?”
“这是公子的重华宫,咱家为何要躲?”裴寻芳冷声道。
唐迢方知是自己冒失,跪地道:“恕属下愚钝,请掌印指示。”
屏风内烛摇影动,裴寻芳起身穿衣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咱家与公子在一起,是有违天道,是见不得光的?”
唐迢惶恐:“属下不敢。”
“咱家让你说!”裴寻芳厉声道。
唐迢脑门上都是汗,伏地一拜,以头磕地道:“请小侯爷恕罪!”
裴寻芳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大齐一朝覆灭,改朝换代,百姓生灵涂炭,王侯将相沦为草芥,是小侯爷给了我们一条生路,不论小侯爷如今是何身份,那些人如何看您,您永远是我们齐人心中最尊贵的小侯爷。”
“小侯爷对公子好,将公子放在心尖上,属下们都看在眼里,属下虽然不懂,但小侯爷真心昭昭可比日月,又岂会见不得光?”
裴寻芳不曾想到,他心中的那点芥蒂竟然被一个后生给道破了。
唐迢又道:“小侯爷曾说过,太子在大庸根基深厚,要扳倒太子党,必须要师出有名,逼太子造反是最好的办法……今日若在重华宫激怒了太子,恐怕时机尚不成熟,所以……所以属下才斗胆谏言应当避开为好……”
裴寻芳没有回应。
沉默让殿中气压愈发的低。
“你说的没错。”裴寻芳终于道,“不枉你师傅一直夸你。”
唐迢松了一口气。
“但是唐迢,趴在泥沼里被明月亲吻过的人,是不会再甘愿回到泥沼中的。我不会试图摘下明月……”裴寻芳绕过屏风,道,“我要一揽明月辉,明月入我怀。”
唐迢抬眼,见掌印站在烛光中,松松系着一袭墨黑袍子,衣领微敞着,绸缎般的皮肤上布满了骇人的雷击纹,触目惊心。他一贯衣冠、言行严谨,少有如此随性的时候,像一只刚刚猎食完的野兽,透着野性与餍足,与往常的模样全然不同。
“咱家不仅不会离开,还要在这重华宫住下。”裴寻芳道。
唐迢心中诧异,正待回话,却见掌印将一枚令牌扔过来,道:“速调甲字号的唐、向、简三组人马前来重华宫,还有,传出去,嫡皇子身体不适,这两日闭门谢客,不见其它人。”
“是。”唐迢抹了把汗,“那……那太子……”
“李长薄所谋之事皆是掉脑袋的事,他比我们更怕引起冲突,在太后寿宴之前,他不敢造次。你速去请安阳王,便能将这人打发走。”
“是。”唐迢心中叹服。
屏风内隐隐有暗香传来,苏陌在梦中唤裴寻芳的名字。
“去吧。”裴寻芳丢下一句,转身便进去了。
唐迢赶紧将目光收了回去,怔了一小会,飞身而去。
晨雾将窗外笼得一片白。
唐迢心中热热胀胀的,他忽而想起之前唐飞说的那句话。
“师兄,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被精心设计好的?”
唐迢心有所动,纵然是掌印这样的大人物,也会是他人笔下任人鱼肉的角色吗?
如果是,那他也一定是与写书人共笔,改写命运的那个人。
唐迢也想做掌印这样的人。
又听见屋内传来掌印轻哄着季公子的声音:“怎么了?哪里疼?”
紧接着便是绵密不断的腻人低吟。
唐迢的心突突地跳,他加快脚步走远,他头一回觉出内心秩序崩坏的危机感。
自己不过是掌印麾下最寻常的一个,放之这大庸国,他更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员。他自幼家破人亡,被掌印收养、训练,九死一生才成为了他最信任的甲字号影卫。
唐迢一直以掌印马首是瞻,主人的命令大于天,可是今日……唐迢第一次觉出了点别的意味。
他不知道那代表什么,只觉自己的心智上蒙着的那层迷雾,被慢慢揭开了。
这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早晨,甚至美得有些出奇。
可唐迢眼中的世界,与以往不同了。
他飞上殿顶,准备照往常一般去执行主人的命令,黑靴踩着金色琉璃瓦,嘎吱作响,他身轻如燕,可忽而被一阵恐怖的冷意贯穿身体。
即便唐迢有着杀手天生的敏感,也未来得及反应,一只戴着乌金色手套的手从他的后背直捅而入,捅过胸腔。
鲜血淋淋的手从身前伸出来。
“角色觉醒者,杀无赦。”这是唐迢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苏陌睡得很不安稳。
他蜷缩在小床上瑟瑟发抖,头埋在锦被中。
裴寻芳将人抱入怀中轻轻摇:“公子哪里疼?”
苏陌鬓发都湿透了,双唇被咬得乌紫,哆嗦着说疼。
“哪里疼?”裴寻芳觉察出不对劲,他擦去苏陌额间细密的汗珠,又为他检查身体,没有别的伤,到底哪里疼!
苏陌颤抖着摸向裴寻芳,勾住他的手指,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手抖得厉害,在梦中含糊说着话。
“别、别走……你说过会同我一起破局……你说过会陪着我……请你、请你别走……”
“公子在说什么?”裴寻芳轻声唤他,“别咬着唇,都出血了。”
苏陌将唇咬得更紧了,像是在梦中忍受着极大的疼痛。
“别咬了。”裴寻芳握住他的下巴,“苏陌!”裴寻芳低头含住他的唇,亲他,吮他,撬开他的牙齿,侵入性吻他。
苏陌一直在颤抖、抽搐着,裴寻芳的亲吻犹如良药,将他从痛苦中拉回来,苏陌渐渐松开了牙关。
继而是漫长的深吻,苏陌在梦中落下泪来,唤他的名字:“裴寻芳。”
“是我。”
“好冷啊……下雪了吗?”苏陌意识模糊道。
“没下雪,起雾了。”裴寻芳望了一眼白茫茫的窗外,将人抱得更紧了,“公子想看雪,咱家带你去看。”
苏陌颤抖着呜咽道:“好、好冷……裴寻芳,你抱抱我吧。”
裴寻芳背脊发寒,一种难言的恐惧袭上来。
苏陌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濒死的小动物。
“抱着,一直都抱着。”裴寻芳钻进被褥,贴身将苏陌抱紧了。苏陌浑身滚烫,却一直颤抖着说冷。裴寻芳将人吻了又吻,揉搓他的全身,苏陌却还是说冷。
“好冷啊……”苏陌在梦中呢喃着,“雪……雪停了吗?”
裴寻芳全身一僵。
过往记忆如坍塌的冰川倾泄而来。
长乐元年,暮春四月,大雪接连下了数日,苏陌将裴寻芳派去黄河三省督察赈灾事宜,他算准了日子,将裴寻芳支走。
他要独自面对死亡。
过去裴寻芳恨啊。为什么要支开他!为什么不等他回来!
可如今抱着在梦中颤抖着说疼的苏陌,裴寻芳的心都要碎了,苏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不是很痛?有没有很害怕?
在他最难的时刻,自己却没有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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