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大师兄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
温家原本住在城郊。温思衡在清极宗的光景变得好过点后,他的母亲拿着他寄回来的钱在城西买了处精打细算的小院,位于老街的街角。小院木门关着。宁明昧正要派老十七上去敲门,身后就传来馄饨摊小贩的声音。
“仙人们是来找温家的人么?”
宁明昧回头。难怪馄饨摊小贩上来搭话。他们这一行人生得出众,与老街横流的污水格格不入。一路上的人早就偷偷地往他们这儿看个不停。大部分人只是没胆子和他们搭话。
老十七道:“是。这院子里住着的,是温家的三口人吧?”
“三口人?哦哦,前些日子,她们的大儿子倒是回来了一趟。过了几日,他们就出去了,也没回来。裁缝铺的老板娘还在抱怨呢。温大娘一直在她那儿做工,最近是裁缝铺接活儿的旺季,她说走就走,也不留句话。”馄饨摊小贩说。
几人对视一眼。
这听上去,还真是出事了。
老十七想问更多细节。可小贩眼珠转了转,显然不打算开口。小贩身后摆着几套桌椅,桌面擦过,却经年日久,难免发油发黑。老二十五有点洁癖,看得头皮发麻。
可宁明昧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一撩袖口。他用小法术清洁了一番桌椅,坐了下来。
宁明昧掏钱买了十碗馄饨。说是买馄饨,其实是给打听消息的费用。小贩喜笑颜开地捞馄饨去了。留下几名弟子,面露难色。
这地方这样……师尊怎么就能这样自然地坐下呢?
可宁明昧也不勉强他们,只和小贩聊天。
最终,几个弟子一个接一个地坐下了。叶雨霏悄悄对老十七说:“我还以为你们师尊一直很清冷,有点高高在上的意思在呢。”
老十七也有点瞠目结舌:“我没想到师尊坐在这里,竟然会这么自然。”
坐在这样……被大多数修仙者视为下等的地方。
与缥缈峰众人只有一街之隔的地方,一辆青蓬马车正驶过向阳城。
“我还以为向阳城会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呢。”有少年高声道,很明显地大失所望,“你们闻到那股味道没有?咸湿湿的,像是下水道的味道。这片地方全是这股味道。”
有少女掩住口鼻。另一个少年道:“这就是凡人穷鬼的味道。刚刚撞我们马车上那人的身上,就有这个味道。”
“说起来还真是晦气。”另一名少女道,“这儿的路就那么宽。那凡人不早点小心避让着,还撞到我们的车上,害得我们差点在那里耽搁了半日。”
“就是。那个人身上也脏兮兮的……”
“喂。”有人伸手推了一把坐在窗边的蓝衣少年,“你刚才下去时碰到他了吧?回来时净手了没?”
推人者也不过十五六岁。他看起来是在闲聊,脸上却深藏着一点恶意。蓝衣少年原本是在看着窗外,眼神散漫,并不参与对话。当他转回脸来时,一名少女发话了。
“我说你真是滥好心。明明是他自己不让开路,你给他钱就算了,还扶他起来。”少女的话语里有亲昵,也有埋怨,“弄脏了衣服可怎么办?”
见她如此关心蓝衣少年,推人少年脸上闪过几分嫉妒。他身边的跟班看见了,于是特意道:“就是,何必去做那种下人的差事。都说仙凡有别,这些向阳城的凡人和咱们生来就是不一样的。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地里。不过,阿月的想法,或许不同了,毕竟阿月……”
终于,蓝衣少年看向了他们。
蓝衣少年长着一张极为端丽的面庞,又年仅十四,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去看,也能算是一名雌雄莫辩的美少年。可他偏偏生得一双很深的黑眼,尽管他脸上总带着有礼谦和的笑意,这双眼看向人时,也总让人从心底里地发憷。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表面上的温和体面,只是他为了融入众人之中而披上的一层画皮。他其实并不理解旁人的喜怒,只是在依据自己对旁人期待的理解,来进行表演。
脱下这层画皮,没人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样的东西。
推人少年声音有点哑,可他很快告诉自己不用害怕——连城月算什么,一个虚张声势的小东西而已。他甚至不是连家的血脉呢!
只要自觉握着连城月的这一把柄,少年便觉得自己拥有无上勇气。
“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事情总是越拖麻烦,还不如快点解决了好。”蓝衣少年说。
“阿月,你说得对。”
听见杨家表妹的夸赞,推人少年的脸色更难看了。
推人少年名为连暄。这一辆马车上的少女少年,都是连家或杨家的子弟。
连家与杨家是姻亲。连家家主的妻子,是杨家小姐。而杨家,在凌风派扎根许久。
凌风派掌门举行整十寿宴。因此,连家自然而然地收到了请柬。请柬上特意提出,连家可以带上家中年轻子弟出席。
因此,连暄几人和连城月自然而然地,就被连家家主一起带过来了。
其实这是一件好事。凌风派需要招收新的弟子,连家身为没落世家,也需要贴近一处门派。自前几年连家家主被清极宗拂了面子后,连家与凌风派越走越近。连暄心知自己没有进其他大门派的资质,若是能在凌风派当个亲传弟子,也是很好的。
可偏偏连城月也被带过来了。
家主在要不要带连城月过来这件事上面露难色。连城月资质过人,连家自然当他奇货可居。用资质平平的家中子弟做桥梁,与凌风派绑在一起自然是好的。但连城月这样的好东西……他们期待连城月能有更好的发展。
比如清极宗进不了,还能进个烟云楼嘛。
可凌风派掌门在信中特意提了一句连城月。这就让事情变得有些尴尬起来了。
连家于是只能把连城月带上。一路上,连家家主——连城月的养父黑着脸。连城月的养母,更是嫉妒得发疯——她是连昭的母亲,连城月曾是连昭的药人。要是连昭没死,哪里还轮得到连城月名扬天下?
她每多看连城月一眼,就多想到这件事一次。这么多年来,她陷在这种阴暗的境地里,就自己的小儿子连暄的成长也完全顾不上了。她时而极度宠溺他,时而又因他资质平庸怒骂他。连暄时常觉得,比起哥哥连昭,母亲更希望死去的人,是他这个小儿子。
连暄恨不了母亲,于是恨极了连城月。族中其他子弟对连城月的态度也极为微妙——谁让他是个外来的闯入者。尤其是族中的男性,他们往往会更加嫉妒自己的同性。
这足以解释这座车里的微妙气氛。只有杨家表妹喜欢连城月。反正连家的资产与她毫不相关。
于是连暄又想到了他想过无数次的这件事——
连昭要是没死。连城月如今不知道还在哪个破庙里当乞儿呢。
他只需要推出十几枚大钱,就能把贫困的连城月指使得团团转。
可恨连昭死了,否则哪里轮得到连城月这个下等人来做名义上的少主,在连家耀武扬威?
蓝衣少年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似的。他温声细语,与杨家表妹表弟说话。这几人之间很快气氛松动,杨家表妹抬头看着他,眼里尽是欣悦。
连暄只觉得心中的火苗烧得更旺了。
今天提议出门转转的人,难道不是他连暄吗?
连暄誓要想到一个找回场子的法子来。蓝衣少年依旧没有看他,仍在和旁人说话,只是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连暄这蠢货。轻而易举就能情绪失控。
几个连家子弟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大声道:“在车上坐久了也是累得很。我们不如下去走走吧!”
“下去走……”杨家表妹看着肮脏的街道,有些畏惧。
“不碍事。阿月擅长伺候人,最能把人照顾好了。你说是不是啊,阿月?”连暄说着,故意看向连城月。
几人隐秘地哄笑起来。连暄永远不会忘记提醒连城月曾为“家仆”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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