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长鸣若不是工部尚书,完全可以作为钦差巡视各地,就算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能确保粮食丰收后不出现肥了私家饿了公家的事。
但问题是现在方长鸣要坐镇京城,季连惠更是在调查梁州之事。
真正能用的人还是有限。
其实白明理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而且他也不能让方长鸣承担所有的压力。
必须选出一些人来愿意承担此事。
这次策问与其说是要选出学识高的人,更像是选出敢于参与此事的人。
白明理要看看,此次的学子中有没有人,敢接下这个功劳与危机并存的果子。
孙三柳将前面的几题写完,对于最后一道策问却怎么都落不下笔。
陛下难道仅仅是想要问政吗?
怎么更像是想要学子交投名状呢。
他的笔提起又放下,久久无法写下半个字。
孙三柳想到了许多,他苍老的爹娘,为他操碎了心的兄长。
作威作福的里长,兄长知道他中举时喜悦的脸。
还有兄长拿到良种时手舞足蹈的模样。
哪怕他没有亲眼所见,都能够想象兄长和嫂嫂是如何精心伺候田地,能够想象兄长该是如何勤恳地服徭役,就为多换一点种子……
这是,我亲人的血汗啊。
孙三柳一向沉静的双眸中竟是有了泪光。
他将笔搁下,闭上双眼,想要将喉头的痒意压下去。
可是他失败了。
那是我亲人的成果,该是我亲人享用才是!
便是投名状又如何,陛下和方大人还在呢!
大不了不过是舍了这条命罢了。
最坏还能如何?
孙三柳再拿起笔时,手已经不再发抖。
他提笔挥毫一气呵成,写下了一片基于他生长多年所见所闻的策问。
吴太傅并不是此次批卷的考官,所以他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首先发现了孙三柳的不对劲。
吴太傅的目光看向方长鸣。
孙三柳到底还年少,又跟他相处许久,吴太傅看得出这是个沉稳有度的孩子,假以时日必然能成长为肱股之臣,若是现在就拿去当磨刀石,怕是……
方长鸣坦坦荡荡地看了回去。
对上方长鸣坦荡的目光,吴太傅反而有些惭愧,他险些忘了,方大人的年纪也比孙三柳大不了许多。
要说磨刀石,方大人从一开始怕是连磨刀石的位置都没有。
不过是一个弃子罢了,还受到截杀,九死一生。
唉,端看个人选择了。
吴太傅回过头,恢复了那幅老神在在的模样。
似乎刚才的关切是假的。
方长鸣突然有一瞬间感到厌烦,觉得这大殿中憋得难受,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微微合上眸子,将头靠在木椅上,做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
走到这一步,方长鸣竟然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说来他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方长鸣都有些不记得了。
不过……恍惚只是一瞬间的,方长鸣重新睁开眼睛时,双眼中连一丝迷茫都找不到了。
他自有自己要实现的目标,其余的一切都不在他眼中。
坐在最高处的白明理能够清晰地将他们的举动开在眼里。
白明理眼眸垂下遮掩住了他眼中的心疼。
想到他坐在最高处没人敢看他的神情,白明理这才又大大方方地看向方长鸣的方向。
方长鸣感觉到有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那视线中完全没有恶意,反而带着温和的安抚之意。
方长鸣不用回头就知道看他的是谁。
白老师!
他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刚才纠结地种种似乎也没那么烦人了。
很快时辰便到了。
小吏将考卷收起,许许多多的学子都是已经瘫坐在了椅子上。
礼部的礼官走到会元身前,带着众人有序地去侧殿用饭。
等学子走了,八位考官立即开始阅卷。
按照大齐的惯例,白明理只需要看最后考官选出的前二十张考卷。
宋石在旁轻声提醒:“陛下,咱们先去用膳吧。”
白明理摆摆手:“一顿半顿不吃也无妨,朕要阅卷出结果。”
礼官根本没想到,陛下会在这个时候出幺蛾子。
陛下不去用膳,在坐的众臣也只能等着。
中书令本来只是稍稍还有些佝偻的身躯,此时显得更加瘦弱不堪了。
他们看着卷子,陛下看着他们?!
这简直是从无仅有啊。
“陛下看重此届学子,是天下之福。”方长鸣开口道。
礼部尚书笑着说道:“方大人说的是。”
唐丞相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嘴角勾起了一个冷笑。
中书令只能带着其他几位考官硬着头皮阅卷。
陛下的心思他们已经很明白了。
此次旁的策问答的如何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最后那道策问该如何作答。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中书令竟是不知道该如何批这卷子了。
第92章
白明理悠闲地靠在龙椅上, 中书令魏泽昂只感觉如芒在背。
同时魏泽昂也不知道该是同情这些学子,还是羡慕他们了。
若是能搭上陛下此次的船,功劳肯定是少不了的, 但是这功劳能不能拿得到还真得看自己的本事。
考官中虽有唐丞相和沈大将军一党的人,但是如今便是唐丞相都蛰伏着,他们自然不会主动冒头。
更别说现在陛下和众臣都看着,此时此刻便是他们平日的文风喜好都不重要了。
几人甚至没有提前通气, 便已经默契地按照陛下的心思评卷了。
侧殿中送来的吃食都是些提前做好的糕点,不冷不热,没有汤水。
虽然宫中的糕点十分精致甜香, 孙三柳却丝毫感觉不到饥饿,木愣愣地往嘴里塞了两块糕点垫垫肚子, 他便坐在位置上发呆。
孙三柳的双手紧紧扣着,双眼虚虚地看着前方,没有任何焦点。
他不是后悔刚才的意气用事, 更多的是无力地虚脱。
孙三柳自觉他已经将毕生的才华都拿了出来。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那些粗陋的想法,能不能入陛下和方大人的眼。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
对于所有学子来说都是如此。
哪怕是会元陆丰之也有些心不在焉。
他是剑南道陆家子弟, 嫡支嫡脉, 算是这一代中陆家尽心竭力培养的人。
南人同北人向来有龃龉, 大齐开国之初,北地学子凋零,南方大族家学大兴, 太/祖甚至因此设置了南北两榜来选拔士子。
这些年大齐北地还算安定,胶东一带学风极盛, 还未到百年,别说南北两榜了, 便是会试前十中北人都占据了半数以上。
已经连续九年未有南方学子夺得会元了。
陆丰之此次殿试是拿着必定要夺得状元的心思来的。
他虽然今年不过三十有二,但实际上陆丰之却是在不到二十五就成了举人,这些年一直被压着没有参加会试便是为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孙三柳能从滴滴点点的事中揣测陛下的心思。
陆丰之自然也可以。
他甚至便是在这种需要时时留心的环境中长大的,敏锐度上不知要比孙三柳强上多少。
陆丰之本来擅长的是瑰丽潇洒的文风,可是在知道岭南的方大人入京之后,他这半年立即改变了文风,转为务实细致,鞭辟入里。
只是,他在参加殿试之前,以为这样就够了。
安全没想到陛下和方大人还要投名状。
真要是严行律法推行良种,巡视之人最好是五六品的中低级官员,他们更有人脉经验,且急于升官,是最好的磨刀石。
可不巧,唐丞相经营多年,这些官吏多是他的门下。
便是如今许多人改投了陛下,也不能大用这批人。
方大人入京还不到一年,再是厉害,也不能改变旁人几十年的经营。
算来算去,便是提拔他们这批自带‘福气’的进士最为合适。
明明知道前面是一条狭窄的独木桥,桥下就是望不见边的波涛,可他们却不能选择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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