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恕并不客气地与他擦身而过。
殷承璟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良久方才扭头对搀扶着他的伶人吩咐:“把今日的消息透到老二那边去,就说……薛恕立了功,却被太子一碟子点心就打发了。”
至于剩下的,让他那二皇兄去做就好。
*
因为忆起前世,郁气盈心,殷承玉后头几日再没有召见过薛恕,但关于薛恕的消息却没有断。
忘尘道人“畏罪自杀”,隆丰帝震怒。不仅将先前请回来供着的高人们轰撵出宫,还命人将忘尘道人的尸身扔到了乱葬岗喂野狗。短时间内,他恐怕不会再相信那些个高人道士了。
因为此事,连带着东厂和锦衣卫都吃了挂落,高贤和龚鸿飞因疏忽不察,被隆丰帝怒斥一番后,均罚俸一年。
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和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不缺这点俸禄,更多的是颜面无光,以及失去圣心的惶恐。
而负责侦破此案的薛恕,不出意外讨了隆丰帝欢心。
他斩杀妖狐之姿实在太过悍勇,后来隆丰帝得知他并不是自锦衣卫调去西厂的番役,而是宫中内侍时,更是大为欢喜。
觉得自己宠信内臣是有理可依,不是他倚重内臣 ,实在是锦衣卫和朝臣们太过废物!
他甚至还借着考校的名义,让薛恕在校场与十数名锦衣卫力士轮流较量了一番。
结果自然是薛恕胜出。
薛恕一身拳脚工夫都是十几年里在市井中摸爬滚打实践得来,他骨子里就有一股狠劲儿,下手又狠辣不留情面,上场的锦衣卫力士最后都是被人抬下去的。
隆丰帝圣心大悦,当场便下了旨,升他做了御马监监官,提督四卫营;又兼任西厂理刑千户,地位仅在西厂提督之下,足见其荣宠。
“眼看着陛下恐怕要复用西厂,宫内宫外都人心浮动。有那动作快的,已经开始找门路想搭上薛监官了,听说二皇子那边也派了人去送了升迁贺礼,薛监官来者不拒,都收下了。”
说起此事,郑多宝颇有些愤愤,他可是最清楚薛恕这一路升迁是怎么回事的,可不都是他们殿下给铺的路?
现在这果实长成了,便有人想来摘桃子,实在叫人恼怒。
还有那薛恕,原本以为是个忠心的,结果竟如此短视贪财!这才起了势呢,就开始收礼了!
反倒是殷承玉并不见如何着急,他不紧不慢地翻过一页书,道:“急什么?薛恕可看不上他们。”
倒不是他对自己的驭人之术太过自信,而是前世这些人就都拉拢过薛恕,只是都失败了罢了。
不管前世今生,薛恕都还是那个薛恕。前世瞧不上的人,不可能今生就瞧得上了。
况且如今隆丰帝重用薛恕,重启西厂,可不仅仅是因为薛恕救驾有功。隆丰帝向来疑心重,如今又受了妖狐案的刺激,多半还在怀疑有孝宗余孽暗中想要他的命,看谁都觉得是乱臣贼子。
薛恕救驾有功,却又出身不显,和内廷外朝都没有牵连,再没有比他更让隆丰帝放心的人选了。
在隆丰帝犯疑心病的当口上,谁去拉拢薛恕,不就是明摆着告诉隆丰帝自己有异心?
也就是老二头脑简单,才会干这种蠢事。
郑多宝此时可不像殷承玉那般放心,总觉薛恕会被一时荣华迷了眼,认不清自己的主子是谁。但殿下都不在意,他多说也无益,只能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件事上去:“下头人来报,殿下让查的事,有消息了。”
“说说看,”殷承玉这才有了兴致,放下了手中的书。
“那忘尘道人不是望京人氏,查起来麻烦些,还未传回确切消息。但那赵姓书生,却是有眉目了。赵家是被人灭了满门,妖狐杀人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这赵姓书生一家,是一年前才迁来望京。原籍是天津卫人士,靠漕运发了家后,便举家迁来了望京。因为赵家人乐善好施,在望京城里也颇有美名。
后来被传妖狐灭门,受过恩惠的百姓们还颇为唏嘘感叹了一阵。
但这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殷承玉派去的人往下深挖之后,发现狐妖作恶是假,但赵氏被灭门确是真。
“天津卫人士,漕运发家?”殷承玉屈指敲了敲桌案:“运的何物?往何处?”
郑多宝道:“走运河,往南面儿去。明面上说是运的是酒、面、糯米等物,但实际上,运的乃是长芦盐。”
长芦盐场隶属长芦都转运盐使司管辖,而长芦都转运盐使司的衙门正设在天津卫。
“私盐?”殷承玉陡然抬眼,一瞬间想通了所有关窍。
大燕设有两淮、两浙、长芦、山东、河东五个都转运盐使司,对于官盐买卖管控十分严苛,不仅有盐引限制,还有“引岸专销”之策。
而长芦盐,按照“引岸专销”之策,只能销往北直隶、河南等地。
但这些年来,因为私盐利益巨大,私盐贩子屡禁不止。常有私盐贩子将私盐运往南方诸地,赚取巨额利益。更有盐使司官员与当地豪绅漕帮狼狈为奸,倒卖盐引,贩卖私盐,搅乱盐市,哄抬高价。
上一世,巡盐御史方正克奉命前往长芦盐使司巡视盐课,却在一月之后,八百里加急送回奏疏,痛斥长芦都转运使勾结奸商,私卖盐引,获取盐利竟达数百万两之巨。
此事一出,朝堂哗然,隆丰帝更是震怒,下令彻查,整个长芦盐使司从上到下无一幸免。
而时任长芦转运使万有良却在被押解上京后痛哭喊冤,拿出诸多证据,指认这数百万两赃款只有小半进了自己的口袋,大头实则是被上任转运使侵吞。而他之所以参与私卖盐引之事,也是受了对方的蛊惑。
大燕盐使司转运使三年一任,而大舅舅虞琛,正是长芦盐使司上一任的转运使。
当时万有良啼声泣血当堂指认,又有诸多和虞琛来往的书信与证据。而众人皆知,万有良乃是虞首辅的门生,与虞琛多有往来,他根本没有理由诬陷虞琛。
忽然被牵连其中的虞琛百口莫辩,当即就被下了诏狱。
之后三司会审,隆丰帝亲自定罪,一切都十分匆忙。
私卖盐引,贩卖私盐,贪污受贿,条条都是抄家灭族大罪。外祖父一生积攒的贤良之名一朝毁尽,虞家满门尽诛,声名狼藉。
反而是最开始被牵扯出来的万有良,因有虞家在前头顶着,只判了流放。
而幕后主使之人,更是毫无损伤。
忠良背污名,小人坐高堂。
殷承玉现在想来,还恨得咬牙切齿。
他垂眸思索良久,方才冷声道:“备轿,孤要去一趟南熏坊。”
——虞府正在南熏坊的红厂胡同。
上一世没能救下虞家人,一直是他的心病。
后来他登基,想要彻查旧案,却因时间久远,当时的卷宗和证据也都被有心之人焚毁,万有良更是早就死在流放途中。人证物证俱无,他连为虞家翻案,洗清污名都做不到。
若不是后来薛恕找到了大舅舅仅剩的血脉,他恐怕至死都无法释怀。
殷承玉下了轿子,看着头顶“虞府”的牌匾,闭了闭眼平复心绪,方才迈步走了进去。
这一世,该是谁,便是谁。
一个都逃不掉。
*
殷承玉与外祖父和两个舅舅一番长谈,自虞府离开时,已经过了子时。
他倚在轿壁上,面色虽有些疲惫,却没有来时那么紧绷了,整个人显得放松许多。
是以当轿子在慈庆宫门前停下,殷承玉看到打轿帘的竟然是薛恕时,都不觉得生气了,甚至眼中还多了几分笑意——若不是薛恕机敏,发现了引纸,他虽然也能设法让大舅舅避开一劫,但必定没那么轻松。
“你大半夜不睡觉,就为了等在这儿替孤打帘子?”
薛恕摇头:“我有东西想给殿下。”
说完,不错眼地看着殷承玉,等他的回应。
殷承玉睨他一眼,没再斥责他的冒犯:“进来说话。”
流云般的衣摆自面前飘过,薛恕又闻到了那股清冷冷的梅花香。
很甜,很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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