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渣受送终(98)
同样的伤,同样瞎了的眼睛,同样瘸了的一条腿。
这老男人是在恨他离开的早吗?还是觉得他会认不出来他,所以在这个世界非要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你看好了,我是柏城。
未免太过了一点。
“还好是在诊所里头昏倒的,要是在外面,高温加低血糖昏厥,保不齐就休克到死了,这娃血压很低,严重营养不良,发育不太好,看起来十五六,估计实际年纪还要大上几岁。”医生看着握着方一的手、皱着眉的宿郢,说,“前些年这样的乞丐到处都是,后来城市规划整顿,这种乞讨团伙被严打了几年,打散了好几个拐卖儿童迫害儿童行乞的组织,这种残疾人上街的就不太多了,偶尔有一两个还是不那么影响市容的,这娃还算是好的了,只不过端了个腿,身上留些疤,至少还有一条腿、两只手是好的,脸也没怎么。”
一边的护士也附和:“是啊,前些年还见过被弄的手脚畸形,四肢都断完了,路不能走,饭没法吃,只能靠人贩子活着的,那才是惨。”
另一年轻护士越听越愤怒,啐道:“干这些事的都是畜生!下十八层地狱都不够的!”
“人各有命吧。”说着,医生叹了口气,又看了眼在一边自己跟自己玩、像是什么都没听懂的傻子,问宿郢:“对了,之前听你们说话……听你手机跟他说的话,你们是今天才认识的?”
宿郢点点头。
“那你也真算是好心人了,算了,看在这两个娃和你年纪都不大的份上,我也算做个好事,今天的药钱就不收了,现在残疾人找工作想混口饭吃确实不容易,钱你就自己拿着,买点吃喝的,不要太克扣生活,不然到时候跟这娃一样,说昏就昏了,年轻人猝死的案例也不是没有,自己注意这点。”医生把宿郢之前给他的一百块掏出来塞回了宿郢手里。
宿郢推了两回没推过,就把钱收下了。一个是他自己现在确实没钱,也确实需要钱勉强活上几天,再一个,这医生看起来是有个性的人,跟这样的人推来推去就没意思了。
他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医生您的恩情我记下了,之后等我赚了钱,一定会回来报答您。
医生看了看伸过来的破手机屏幕,嗤笑一声:“报答什么?你跟他们又没个什么关系,该报答也是他俩报答,不过我看这娃……嗬,还是算了。你把他扶起来,再给他喝点糖水。”
注射完了葡萄糖后,方一立马眼珠子就动了两下,神志清醒了。他浑身重得像在水里负重了一坨沉铁,冷汗顺着额角边滑下,张着嘴喘了半天的气才勉强恢复了点力气。
他听见那医生在唧唧歪歪地说着什么,像是在说他,可他已经没劲儿生气了,只觉得饿,饿得浑身都要蜷起来。他这才想起他中午本来就只拿了一个白面馍馍,却因为傻子喊饿,把馍馍给了他,自己没吃,结果傻子还嫌弃他的馍馍不是糖的。
医生对护士说:“我抽屉里还有盒饼干,去拿给来给他吃。”
“好。”
方一浑身发软,意识模模糊糊。
耳边朦朦胧胧的,隐约间,他听见一个机械女声:“有关系,以后方一就是我的家人,我报答您,等于他们报答您。”
*
医生没有太在意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事情,一个乞丐,一个傻子,一个瘦成排骨的麻杆年轻民工,报答能报答到什么程度?他只当自己做好事,根本没把宿郢的话放在心里。
说来说去,也不过一百多块的恩情。
哦,不,两百多块。
傻子的皮试没过关,过敏,就给打了针贵的。护士还是像之前一样哄着他打了针,不过这回打的时间不止三秒,傻子动了一下,屁股就给扎青了,疼得他嗷嗷叫,搞得护士不得不送了他两个口香糖才把他成功哄住。
方一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爬到自己的滑板上跪坐好,期间宿郢本想帮他,但被他不识好歹地打开了手。
走的时候,方一把两百块留下了:“药费,谢谢医生。”
一共一百七十八,剩了二十二。拿到找零后,在医生兴味十足的表情下,他推开玻璃门滑着滑板走了。傻子是他的跟屁虫,见他走了,嘴里喊着“方一方一”急吼吼地跟着跑了。
宿郢跟医生点点头打了招呼,看着方一头顶上空渐渐消失的“任务对象”四个红字,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方一住的地方已经算得上是城市最边缘了,离天桥约有三公里远,平时他滑着滑板过来需要近一个半小时,握铲子的手心全磨的是厚厚的发黄的老茧,全身上下最有力的部位就是他的胳膊。
冬天他很少跑这么远出来乞讨,基本都是三天一次,平时则趁着中午暖和跑出来一次捡垃圾卖钱。出来的时候会背着家里的小音箱,去天桥和人多的地方卖唱、吹笛子,很多好心的人会看在天气寒冷他还“卖艺”的份上给上几块钱,以示同情。
夏天的时候就比较方便,背着破音响出来,或者只带一根笛子,待累了不想回去就直接睡在马路边、公园里、或者汽车站广场上,不用怕睡着了不小心被冻死,也不怕谁来跟他个脏了吧唧的乞丐过不去。但为了以防万一,他的包里还藏着一把水果刀。
如今的社会,因为骗子横行,城管不定期巡逻,纯粹的乞丐已经讨不到太多的钱了,只有展示点才艺才能让人觉得他自立自强不是骗子。为此他去学了唱歌,学了吹笛子。
唱歌唱得好、运气好的话,每天能有五六十块的收入,偶尔碰上慷慨的了,一天能有□□十,像今天一天两百多的情况更是极少数,至少这一年都没有过,除非撞了大运。
今天拖傻子的福行了大运,可非常不幸,他又碰上了个哑巴。钱在手里还没捂热,就被哑巴扯去消费了。
不就是头上破个皮,就要这样消炎那样打针的,他当初腿被截肢,身上被泼了硫酸都没去医院里,还是人贩子找的黑心医生随便包扎包扎就给处理了。
他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嘁,是少爷命的到哪都是少爷命。
宿郢一直跟着方一和傻子身后,因为方一滑得慢,他就走得慢。轮子在砖地上硌得“咕噜噜咕噜噜”地响,像沉沉的行李被拖在地上。
走了一会儿,方一可能累着了,停下来喘了口气,转过头一看,宿郢还跟着他。
“你别跟我们。”方一说。
宿郢见他说话了,低头要在手机上打字,但方一不听他的,转头跟傻子说:“滑不动了,你拉我走。”说着,把滑板前边儿的一根打着结的麻绳递给傻子。
“好,我拉你!”傻子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这两个月他跟方一跑了无数回天桥,也自愿当了无数回拉磨驴,这种事干着算得上是轻车熟路。他接过麻绳,拉着最前边儿大大的结就倒退着往后拖。
滑轮非常灵活,一拉就快速地滑了起来,傻子后退着小跑起来,忘了脑袋疼,嘿嘿地笑:“方一你看!我拉得快不快!”
“看路!”方一猝不及防被他拉得差点摔下板子,却见前方一个粗壮的电线杆,傻子直直地撞了上去,受了伤的后脑勺磕在柱子上,顿时疼得他松开拉绳的手抱住头蹲了下来。
失去了控制的滑板往一边甩去,方一一个不稳,眼看就要摔出去。旁边好死不死就是一家小理发店门口的石头台阶,头要是碰在上面准要开瓢。摔下去的一瞬间,方一忍不住闭上了眼。
“咕噜噜噜噜噜……砰!”滑板滑摔出去滑行一段时间砰到了墙边上,停了下来。
方一死死地闭上了眼,头摔了下去,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与此同时,旁边传来一声因疼痛发出的闷哼——是那个哑巴,他把手垫在了他的头下。
不出意外,宿郢的手被压得破了层皮,本就没什么肉骨头凸起的手背猛得撞在台阶尖锐的棱角上,顿时一阵钻心的疼,手指都伸不直了,疼得不受控制地卷了起来。额角冒起了冷汗,但他还是忍着疼,把方一给扶了起来。
傻子还蹲在一边儿疼得哭,周围路过的人不时回头看看他们,可能是觉得那么大一人了还当街抱头哭有点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