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92)
金陵段系势力的重要人物许宁,竟然是世袭肃亲王华丰的后裔,是的的确确的满清血脉!这个消息,是从一位见过许宁的前朝遗老口中流出的。这位老人见过当年在世的华丰亲王,也见过当今的肃亲王。他一口咬定许宁和华丰有八九分相似,简直宛若故人再世!
只是一个消息,或许没有人敢去相信,但之后又有流言传出来,现在的这位肃亲王府上,曾经逃出了一位小姐。这位失踪数十年的格格在清末时南逃私奔,与南方一个商贾无媒苟合,她正是许宁的母亲!
接着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出来指正许宁的身世,说得好像亲眼所见。再加上第一个认出许宁的老人,一家曾经被段系监禁扣留。此地无银三百两,许宁若不是做贼心虚,无故抓人家做什么?
这就更增加了人们的怀疑。
一时之间,比起轰轰烈烈的南北格局,人们倒更开始关心起一位将军府上的军师的身世来。只因这实在充满戏剧性,一位前清王室的后裔,流落成了一代旧军阀的老师,更促进了这军阀洗心革面与左派建立了盟约。
他的一切举动表现得都大公无私,为民为国。可一想到他的身世,人们心中的阴暗想法不由都跑出来叫嚣。
“许宁真的是这样一个清白高洁的人吗,他就没有一点自己的目的?”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却还和左派结盟,这不就是在利用别人替他打天下?”
甚至还有人说:
“这许宁,晓得自己没有本事打仗杀人,就去勾结那段正歧,把段正歧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等以后得了天下,他自己在背后垂帘听政吧!”
一时之间,恶言恶语数之不尽。
左派虽然不至于尽信谗言,却也派了人来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此时,已经到了三月中旬,流言沸沸扬扬酝酿了半个月之久,似乎幕后之人就是在逼迫许宁,逼他表态,或者迫他放弃。
这一日,许宁处理完了事物,坐在书桌旁出神。槐叔在旁边,看着他开开关关台灯,光线明明暗暗。他不忍心,却也没有选择去制止许宁。
许久,还是许宁自己先开了口。
“我们重逢后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书房。那时孟陆打晕了我,他却通过我放出去的灯讯认出我来。然而我再睁眼看到他,却没有认出他。现在想想,他那时候不声不响地走出房间,应该是生气了。”
许宁道:“不能怪我,那时候我已经十年没见到他,小孩一眨眼长得飞快,怎么认得出来?”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然而那抹痕迹也很快消失。
他又断断续续地道:“我以为他死了,死在我父亲和军匪联合酿造的一场阴谋里。槐叔,那时候我夜夜不能入睡,日日不能安眠。因为我一闭上眼,就会看见他那稚嫩的脸,小小的手,拉着我问,为什么要丢下他?为什么要任由我的亲人去害了他?”
槐叔哽咽道:“少爷!那不怪你,那是老爷……是许家造的孽!他们已经受了惩罚,已经偿命了。”
“许家,但是我也姓许。”许宁看着他,“那时候我就想,姓氏这个东西,是切切实实抹不去的。无论我有多么痛恨我父亲的为人,有多么痛恨家族里见不得光的买卖。我身上都还留着他们的血,我还是吃穿许家的米饭长大。”
“少爷……”
许宁自顾自道:“后来许家没了,我侥幸脱生。我想许家的灭亡,已经是还了一半的罪孽,剩下一半的罪就要由我活在这世上替他们去偿还。所以我这十年来,战战兢兢,不敢大意。我总想力所能及地去改变什么,再次遇到哑儿后,甚至一度以为我已经能做到了。可是结果……”他闭上眼,“我又一次把他丢了。这一次连他丢在了哪里,都找不到。”
槐叔已经满目含泪,不知该如何说话。
“我曾以为,既然我身上的一半血脉是罪恶的,那我就用下半生去偿还。可现在他们告诉我,原来我身上流的都是恶毒的血脉,是害人的脓疮,我还怎么去偿还!我还——”
“你为什么要去偿还?”
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
许宁蓦然睁眼,看到段公不知出现在他面前。
这位老人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偿还什么?你父亲与你母亲的家族犯下的罪孽吗?你认为这些罪孽与你相关?那我问你,你曾助纣为虐过吗?你曾窝藏过他们一日吗?你哪怕有片刻,觉得他们是正确的吗?”
他见许宁愣愣摇了摇头,轻声笑。
“既然都没有,你的罪从哪里来。”
“可我所名所姓,骨肉血脉都是来自他们。”许宁说。
“姓名是什么?”段公道,“它是你在世上唯一一个,生带来死带去的东西。它是你,又不仅是你。人的名字,就像是用一生刻画在血肉上的书卷。别人看你,就是翻阅一本书。从头到尾你每做一件事,就在书上刻上一页。或许第一页上,它会写着你从哪里来,你流着谁的血脉。但是书是好事坏,是厚是薄,是满纸荒唐言,还是片片丹心血,不都还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么?”
“要我说,元谧。”老人变得苍白的眼睛,瞧着他,“父母虽然给了你生命,却不能决定你的人生。人们总说血浓于水,人少了血是不能活,可没有了水也不能依存。若说血是骨中烙印,那水就是胸中志气。你的骨头断了,难道还要叫人小瞧你的志气吗?你想让人家如愿压断你的脊梁,想让正歧回来时连个家都没有吗?”
“血是骨中烙印,水是胸中志气。”一直出神听他讲话的许宁,念叨着这一句,缓缓站起了身,“您说的对,书的结局是在最后,可不是在第一页。”
他好似豁然开朗,再次抬头,眼中又有了神采。
“而现在,还不到书写结尾的时候。”
……
四月初,流言纷飞,人们却没有如愿看到一场动乱。许宁迟迟不做回应,左派也没有反目成仇的意思。一切似乎都沉入水中,尽在暗处流转。
这一日,许宁在车站送别师妹。
张兰说:“我要回去看一看老师,数月未见,我关切老师的身体。”
许宁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的身份爆出来后,自然对恩师也有影响。张兰不放心老师的状态,所以才想回去看一看。然而她却没有直言,是在顾忌许宁的感受。
许宁笑了笑:“你去吧,给我写信来,替我问老师好。”
张兰点了点头,提了行礼上车,临了时又忍不住问:“师兄,还没有消息吗?”
许宁知道她在问谁,只是淡淡道:“会有的。”
张兰定定看了他,笑:“我相信你。”
这是第二次有人这么对他说。
列车开走了,呼啸着北上,带着沿途未尽的桃香。
人间四月芳菲尽。
第84章 铭
送走了张兰,许宁又继续回去处理事务。
在经过段公一番点播之后,许宁对自己的身世已经没有那么介怀。他对外表现得坦荡荡,十分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对内也表现得赤诚诚,愿意与盟友解释并重新会晤。他这一番做法,叫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都闭了嘴。
说来也奇怪,流言蜚语这个东西,一旦当事人不当一回事,竟然也没了那么大的伤害。相反,在许宁做出如此表现后,竟然也有大部分人渐渐闭了嘴,站出来替他说话的人也多了。
大概就是君子端方,不证自明吧。
而许宁急匆匆地赶回府上,则是因为有一件大事正等着他处理。3月22日,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重新夺回了上海。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盟友们高兴过后不由又烦恼起来。
上海工人武装起义是成功了,但总不能叫工人们一直占领下去吧,工人们有工人们的工作,却不适合做政治层面的管理。总得有个明面上的政权,来支撑着上海。所以派那一部军队去接管上海,并建立新政权,又成了一个问题。
上海工会的人前来与许宁商议,问他愿不愿意出兵。
段正歧和丁一、姚二带走了江北营的一半兵力,剩下的一半还在原地休整,现在基本是落在了许宁的手中。但是许宁自认为是不擅长指挥军队的,若要出动这部分兵力,就得找个将领。
孟陆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但是他却不同意出兵。
孟陆说:“现在上海由北伐军第一军的人马掌控,我们再派人去,在某些人眼里怕会成了夺权。”
作为工会代表,前来金陵求援的蓝志和却急道:“正是因为现在占据上海的武装力量是右派的人手,我们才不放心啊。许先生,您之前给过我们那份名单,我们都是知道的。蒋中正假仁假义,亡我之心不死,上海若继续落在他的人手里,怕是要变天啊。”
许宁没有说话,实际上他在努力回忆,回忆自己那一场梦里有无关于这一次上海变动的细节。
许久,他问蓝志和:“最近在上海,第一军的人可有什么动静?”
“有。”蓝志和道,“他们要求我们的工人们卸下武装,上缴武器,说是上海的防务就交给他们,无须我们在费心。”
孟陆在旁边冷冷一笑:“你们没有真傻到解除武装了吧?那还不成了案板上待宰的猪肉?”
他这话说的很不客气。
蓝志和却只叹了口气道:“内部对此产生了争执,但是最后大部分人还是认为右派狼子野心,拒绝了解除武装。因为
这件事,现在我们与占领上海的北伐军第一军的关系,很是僵持。”
说起来,上海明明是在工人们的武装起义之下重新夺回的,北伐军第一军空手而来捡了个便宜,现在却还要对真正的功臣下手,真是令人齿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