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88)
一个出现在洋人的场合里,为他们卖命的中国人。
英国上海新领事显然情绪激动:“我们不能坐视不理!现在北平政府软弱无力,我们应该正视现实,正视南方广州政府的地位。”
“正视?”一名日本人嗤笑,用蹩脚的英文道,“谁不知道你们英国人最会见风使舵,当年孙文辛亥革命,你们见满清的皇帝守不住江山了,就去拉拢袁世凯。可结果,袁世凯又是什么下场?见风使舵未必就有好结果。”
英国领事冷冷道:“但是情况已经很明显,南方政府越来越得势,北平局势却越来越混乱。张只是一个人,他抵挡不了这么多与他为敌的将领。”
日本使者不满道:“张是我们看好的人才,他绝不会失败!”
眼看两国领事要先争执起来。荷兰领事做和事佬道:“好了,好了,先生们。我们是来议事,不是来争吵的。我觉得两位说的都有道理,我倒有一个主意。”
所有人看向他。
荷兰领事笑了笑道:“北方有北方的优势,南方有南方的能耐。但追根究底我们只是外人,不妨让这些中国人自己去内战,我们坐收渔利。嗯,我喜欢这个词。”
他卖弄着一个中文词汇,不怀好意笑道:“我建议,各位向北平公使团发出信函,建议各国大使承认南方政府的地位。等到南北两方政府都确立下来以后,再由我们牵头做中间人,提议南北议和。我看划江而治就很好,到时候一边一个政府。中国一分为二,既不会影响我们做生意,又可以避免出现一个统一政权威胁到我们的地位。”
他又补充道:“对了,可以选一个合适的代理人,作为南方政府的首脑。作为承认他们政权合法性的代价,我们也可以与他商谈几笔生意。”
他这句话一说,在场的其他人也不是庸才,立刻醒悟过来。将中国一分为二,对于这些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挑选一个代理人作为南方政府的首脑,更是符合他们的利益需求。现在北伐军佐佑两派间隙极大,他们稍一挑拨,就能引动佐佑内斗,只要有人想去争夺这个南方政府合法代表的席位,那么轰轰烈烈的北伐必然败于内争,不攻而破。
这洋大人们,自然也就安全了。
其余人啧啧称叹,纷纷赞赏他这个绝妙的主意。而却没有人注意到,一直站立在墙角守卫的男人,此时却悄悄走出了房间。
他听见那些用心险恶的秘密,就像一团脏水堵塞在胸腔,令人做恶。走出房间的后,他站在廊外,望着街上昏暗的路灯,似乎想要做些什么,手指动了动又收了回来。
还不是时候。他对自己道。
正在此时,他听见身后一声轻笑。
“真是,我还以为你要给什么人传递消息,原来是虚惊一场。”
男人蓦地转身,就看到一个穿着长衫,梳着时下最流行的三七分头的青年,站在走廊的尽头看向他。
杜九。男人喉头涌动着这个名字,终于咽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九爷。”
他说:“九爷说笑了,我一个被人嫌弃的叛徒,又去向谁传信呢?”
杜九缓缓走了过来,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叛徒?”杜九笑道,“或许你现在回去,许宁会看在与你同窗一场的份上,饶过你也不一定。”
甄吾抬起头,道:“不可能。段正歧出尔反尔,追杀我们兄弟。左派又亲手杀了我的兄长。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与元谧重归旧好。”
杜九好奇道:“你不后悔?”
甄吾适时地露出几分挣扎,痛苦道:“后悔也回不去了。”
杜九这才满意,轻轻颔首。他收下甄吾也已经快有两个月了,在听到两兄弟叛出段正歧的消息时,杜九一时是不敢置信,后来又慢慢观察。两个月前,杜九亲眼看见甄咲死在左派追杀的人的手里,才放下怀疑收了甄吾做手下。
但是他对甄吾仍旧是不放心的,所以才有今晚这一番试探。
即便甄吾没有泄露这一夜密谈的情报,只要在他试探时表现出了对许宁的淡漠,杜九就不会轻易信任甄吾。
因为人心都是肉做的,甄吾与许宁这么多年的旧识,即便现在两人立场相悖,杜九也不相信他能一朝清算过往的情谊。
现在,看见甄吾表露出几分对许宁的真心愧疚,杜九倒是能够信任这个男人了。不过愧疚又怎么样,事已至此,甄吾已然是不能回头了。
不知是出于某种阴暗的不为人知的心理,又或者是为了更戳痛甄吾的伤口,杜九缓缓开口道:
“你也不需太过歉疚。这许宁本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物,世人不过都是被他骗了,要是晓得他真正的身份,我看还有谁敢相信他那一副滔天悯人的做派。”
甄吾呆愣地看向他:“什么?”
只听杜九讥嘲道:“你可知道,这所谓国耳忘家公耳忘私的大人物,不过一个满清遗虫罢了。”
第80章 益
“你……”
甄吾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穿透空气,又被寒风卷进耳中。
“你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杜九看向他,目光阴晴不定,“那就要看,你的这位好同窗打算怎么做了。”
——
娘,阿娘。
为什么你的手总是冰冷冷,为什么你不回头看一看我?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孤单地走在错综复杂的回廊里。身边的人牵着他走在半步之前,却永远只留下一个背影。
他想要抬头去看母亲的脸庞,却总是看不清楚。直到两人走到一个道路的岔口,女人松开牵着他的手,那冰冷的触感也从他掌中流逝了。
他急切地回头,却看见那道身影越退越远,最后退入一片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好像要随火焰化尽飞灰。
“娘!”
他焦急地喊,那融入火中的人影突然转过身来。
他这时才看清了那张脸,然而却不是他的母亲,而是另一张年轻的英俊的脸庞。那面容的主人此时紧紧闭上眼,浑身沾满了鲜血,躺在烈火之中!
……
“呼啊!”
许宁倒吸一口凉气,从噩梦中醒来。
一股寒意从每一根毛孔里钻进肺腑之中,头脑浑噩,一瞬间通过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何地。
“少爷,少爷。”
直到旁边一个声音担忧地唤着他好几遍,许宁才回过神来。
槐叔扶起桌前打翻的茶杯,忧心道:“少爷可是被梦魇着了?我看你处理公务时睡了过去,又一直不安稳地在说梦话,可要请大夫来看一看?”
“不用。”
许宁用手肘撑起自己的身子,单手揉了揉太阳穴。
“我只是有点困倦,才做了一个糊里糊涂的梦,休息一会就好了。”
“我看您梦中眼珠一直在上下翻滚,醒来时脸色又这样苍白,肯定是做了噩梦。”槐叔唠唠叨叨地替他收拾干净桌子,说,“一会我去路边烧一卷黄纸,给夫人祷告祷告,让她在九泉之下保佑您不要再被梦魇着了。”
许宁哭笑不得地听着槐叔一本正经讲梦魇后的规矩,听了一会后,他突然道:“槐叔您,您还记得我母亲吗?”
槐叔看了他一眼,像是很奇怪他为什么这么说。
许宁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
“我想知道,前些日子你和正歧,究竟再调查什么?是不是和我母亲的身份有关?槐叔,我知道你们有意瞒着我,也是为我好,但是我念念不忘,最近老是梦到母亲,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槐叔表情复杂,半晌才道:“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是我知道的也不多啊,少爷。”
等槐叔一一道来,许宁这才知道自己母亲当年嫁到许家之前的旧事。
原来槐叔并不是许宁母亲从娘家带来的仆人,而是她在南方奔波辗转时,背着许宁父亲偷偷买下的仆役。时值清末,一些大家族中的家仆都还签着终生的卖身契。槐叔因为重病在身,被旧家住嫌弃,低价发卖。许宁母买下了他,他就自然成了这位大小姐的仆役。
那时候许宁母亲和许父还私奔在外,也没能回到杭县,日子过得并不是很好,全靠许宁母亲从家中偷偷带来的一些首饰抵当度日。
“小姐跟着老爷,一路颠簸从北平赶到杭县,还因为是离家私奔差点过不了门。可即便如此,嫁进许府之后她也是郁郁寡欢,不到几年就去了。她本就是老爷的续弦,在杭县更没什么亲人。她一走,除了我和少爷您,竟然没有半个人会再想起她。”
许宁知道母亲过得不开心。她当然不开心,一时鬼迷心窍看上了一个毫无仁心道德可言的男人,嫁到这个遍布隐私苟且的府上,能过得好吗?
“这么说,槐叔你也不知道我母亲出嫁前的身份。”
槐叔摇了摇头:“我只能猜出,小姐之前的家境应该是很好的。她读书识字,知晓礼仪,是大户人家出身。”他道,“之前段将军也问过我这些事迹,我想他也许能多查出些什么。”
可这么一说,还是等于没说。许宁苦笑,看来要想知道他母亲的身世,还得去找段正歧。之前他想起被段正歧囚禁起来的那户人家,有心想去找人问一问,却被告知这一户人家早就被转移走,已经不在金陵了。
看来段正歧,是真的不想他知道真相。
许宁沉默地望着烛火,觉得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如果他母亲只是一般大户人家出身,段正歧不至于如此严防死守。
他正愣愣地想着,却突然听到窗外有人燃放爆竹的声音。自从孙文先生“行夏正,从公历”之后,民国便以新历一月一日为新年,旧历正月初一为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