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17)
书房内,段正歧正在听姚二汇报。
“方维夏贸然北上,是否意味着南方即将有行动?”姚二道:“自孙文去年离世,南方实权已落入蒋汪二人手中,方维夏作为他们麾下棋子,此时一举一动都不能疏忽。”
段正歧写道:
【方维夏虽是个人物,但并非长于军事,也未握有实权,不值过虑。】
“但是……”
【南方已于一月提出讨伐口号,不出意外,三月之内必有战事。】
段正歧书写不断。
【南军北伐,吴佩孚首当其冲。然而蒋共联合不过空中楼阁,南方联军自身也岌岌可危。】
“将军……”姚二说,“那将军决定如何行事?现下时机,或许可以和冯党一争。”
段正歧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如注。
【离开北平。】
至于国民军,就让他们和奉系去斗个你死我活吧。
——
“既然如此。”副官听到孟陆的话,道,“我还是去找将军,今后的行动调遣还需将军吩咐。孟陆,许先生刚刚病愈,你继续照看好他,不要出了差错。”
“你刚刚喊他许宁。”
“什么?”
“刚才我告诉你,我们中午遇见了方维夏的时候,你喊的是许宁而不是许先生。”孟陆书双手抱拳道,“说明其实你也并不是那么尊敬他,或许相反,甄副官,你是不是很讨厌他?”
副官脚下顿了顿。
“他是将军的老师,我有什么资格厌恶他?”
“哦,那如果他不是呢?你会立刻杀了他吧。”孟陆笑,“他的确很危险,不仅有一个那样的老师,认识的人物还个个不简单。最关键的是,将军似乎总对他心软。而这心软是最致命的,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因此害死将军。”
“那你呢?”副官反问,“你会等到那一天吗?”
“不会啊,我会在那之前就把他杀死。”孟陆摊手,“不过事后我肯定会被将军一枪给毙了,到时候还要麻烦你给我收尸啊,甄副官。”
副官没有再回答他,离开了房间。
孟陆孤零零地站着,叹道:“这群狼环饲,许宁啊许宁,你可怎么办呢?”
许宁此时正在看书。
如今金陵的书局,很少进木版印刷的书籍。这次到北平来,许宁得空收罗了几本,正是手不释卷。
每当他有烦恼的时候,他就选择去看书,却不是什么书经注解,而是看话本和传奇。这些写的更加精彩,书中人物神异非常、经历坎坷。许宁每看到高潮起伏时,总有一种身临其境的酣畅。好像他自己也是那书中的人物,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和烦恼,经历几番挫折,最后都能完美化解。
可现实,往往并非如此。
这几日来,北平局势本就不定,段正歧又搅了一手浑水,变得更加动荡不安。许宁有时候会想,段正歧他究竟在想什么?加入军阀,获得生杀夺予的力量,他是不是就满足了?还是说他有更大的野心,甚至想要效仿袁世凯……
许宁立马停止了自己的猜想,因为他不知再想下去,他该如何面对段正歧。即便曾是师徒,走到末路,也只能相待如路人。
或者,连路人都不如。
今天他去找了先生,但是先生并没有见他,只派人将信交还了回来。送信传话的人对许宁并没有什么好脸色,恐怕在圈子内,许宁害得先生被捕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
“先生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传话人道,“他说人在其位,总是身不由己。但今后,还是不必再见了。”
许宁心痛,忍不住上前拉住人,问:“我想知道先生的伤有没有大碍!”
“这和你没干系了!”那人甩开他,“许宁,我从没想到你也是这样攀权附贵的人!先生不好意思责怪你,但我可不会!我告诉你,今后你便是再来,也没有人会应了,去走你的阳关大道吧!”
“我不是!”许宁想要辩解。
不是什么?段正歧的人不是他引过去的?先生不是被他害得入狱的?还是说,不是他向先生说了谎言,隐瞒了段正歧他们的身份?
“我只是……”
只是身不由己。
这个词,今天到底听了多少遍?
可即便世上人人都是身不由己,但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到底还是自己的意思。
许宁突然明悟过来,从他向先生隐瞒段正歧身份的那一刻起,从他帮助段正歧挑拨先生与冯系关系的那一刻起,他其实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站在了段正歧的身后,抛下了他的原则,这就是选择的代价。
而段正歧,又是怎么想的呢?
正回忆着,房门被人敲响。段某人不请自入,直接走了进来。
许宁心里正有些火气。
“狗剩,找我有事?”
段正歧难得呆在原地,想,早上还叫人家剩骨,晚上就变成狗剩?
算了,反正都是被人嫌弃不要的玩意儿。
他走上前,掏出早已写好的字给许宁看。
【明日一早,送你回金陵。】
第17章 變
“回金陵?为什么?”
许宁放下手里的书,看向段正歧。
段正歧当然没能回话,假设他不哑的话,恐怕也不想回话。他掸了一下衣袖,没多留半秒给许宁,转身就走。那背影潇洒,仿佛特地来就是知会一声。我告诉你要回金陵,所以你就得回去。
许宁想想就觉得不对劲,为何这么着急?
这特地跑来说一声,也不给个缘由就走了。不行,他得找段狗剩问个清楚!
他迈开步子刚出房门,就差点和人撞了个正着。
“许先生,这么大晚上的,您急着去哪?”
许宁抬头看一眼,呵,还是个熟人。
人模狗样站在他面前的年轻军官,不就是那天去先生家搜捕,将他们一起抓入大牢的罪魁祸首么!
来人见许宁盯着自己,微微弯腰,介绍自己:“鄙人姚二,是将军的属下。”他又见许宁似乎目光不善,道,“在其位谋其职,之前若有得罪先生的地方,还望先生海涵。”
“姚二……”许宁念叨着这个名字,“孟陆和你,这都是真名?”
“当然是真名。我们几人遇见将军后,便按年龄为序起了名字,小六是最小的。”
“起名?那之前的名字?”
“有的原是孤儿,自然没有姓名。有人因为些缘由,舍弃了前名。日后若是有缘,先生自然会见到他们,到时候不妨亲自问一问。”
三言两语交流下来,许宁就知道这姚二不是个简单人物。他言谈进退有序、不卑不恭,总把主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是个不好招惹的家伙。与其和这样的人相处,他倒宁愿多见孟陆几眼。
姚二见许宁又心不在焉,四处打量着什么,猜测道:“先生可是在找将军?若是的话,今晚可能不太方便。”
“不方便?”许宁问。
姚二笑了笑:“将军出去会友,已经不在府上。”
“那他何时回来,我等他。”
姚二露出一个笑容。
他低声道:“将军今晚,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许宁一愣,过了好一会才明白他话语里的意思,脸颊上窜起一抹微红。
“他他,他竟然去那种地方!”
……
去那种地方的段正歧,刚刚下了车,被人迎进了楼里。
“段将军!”
“小段将军!”
“正歧。”
他一进门,便听到许多人招呼他。而人的关系,亲疏远近,此时在称呼中就可见一斑。段正歧向几个直呼他名字的年轻人走去,不去理睬旁的眼神,径自坐下了。
这几个年轻人岁数和段正歧相差无几,都是亲皖系或者中立将领的公子。他们此时见的段正歧来了,热络地招呼。
“没想到大忙人今日竟有空出来。”
“呵呵,他当然有空,冯玉祥忙得不可开交,他不就有空了么?”
几人笑闹间,将家国大事当玩笑般说了,也不以为意。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手握权力的人,才有俯视他人的资本。当然这其中也有不同,有的人权势来自祖上封荫;而有人却要靠自己,从沙场拼搏出一条血路。然而即便是有拼搏沙场的能力,若没有机缘,最终也只能做了别人的垫脚砖。
这几位公子身后跟着几名年轻的士官,是他们父辈从军队里挑出来的俊才。这些人本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却被打发来这些公子哥身边,成了吃喝玩乐的随从。若是没有遇到义父,段正歧如今,大概也和这些人差不多。或许因为他的哑疾,还得不到这么“好”的差事呢。
“哎,正歧,说来你也是二十了,可有想过娶妻?”
闲聊间,一位少爷突然谈到婚嫁。
“前些日子,我父亲给我相了一位小姐,才貌双全,还是女子学校的学生。我是没见过,倒不知道人怎样。”
“就怕是之前去广场闹事的那种女学生,你就苦恼了。”
“去,说什么呢你!”
段正歧听着他们调侃,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见他这模样,倒是有人笑道:“我们正歧当然舍不得娶妻,娶了老婆哪还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出来玩耍?这不是浪费了他天生的好资本么?”
旁边人一愣,顿时大笑。
“哈哈哈,那是!毕竟正歧这小子十六岁就已经叱咤江湖,‘威名’赫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