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65)
段正歧立即抛开旖念,蹙眉望着他。
许宁顿了一顿,似乎在想如何开口,抬头却望见段正歧有些焦虑和不安的眼神。他心下一紧,长叹,罢了,自己是再狠不下心瞒着这小狗什么了。索性就一五一十,全都与他说个明明白白吧。
“这件事,还要从你我相遇之前说起。在我十六岁那年,因为一场高烧……”
许宁略带沙哑的声音,将一道谁人都不敢相信的传奇,款款道来,他讲得并不十分精彩,然而在每一次谈起梦中的情景是如何与现实对应之时,却又是如此惊心动魄。
段正歧的眸光渐渐变得深邃,直到后来,沉淀成黑曜石一般静静望着许宁。
“——便是如此。”
许宁说到最后,已经有些口干舌燥。
“说来,我做这一场大梦已有十余年,梦中情景合该越来越模糊。可是正歧,与你相遇之后,我几乎夜夜都能重见那一场梦。”
他看向段正歧。
“我知道旁人定以为我是着魔,必然不信,但是我比谁都清楚这不仅仅梦。这么多年,我试图做过一些改变,却丝毫不能更改命运半分。曾经是北平,后来是上海,未来更是金陵,我总是只能目睹悲剧发生,却徒劳无力。正歧,我——”
段正歧紧紧握住许宁的手,烙印下一吻,目光深邃而坚定。
【我信你。】
他无声地说着这三个字,却让许宁湿了眼眶。
好像从此以后,再也不用一个人背负着这一个秘密,再也不用独自抱着枷锁,受困自缚。
“我该怎么做?”
许宁喃喃,“我竟把你也拖进这浑水里,万一以后南兵大举北伐,你会不会也成了他们手中炫耀的功勋。万一金陵真的守不住,只落得满城尸骨。正歧,我不想……”
段正歧却缓缓推开他,走到桌边,拿起纸笔开始写字。
【去江北。】
“江北?”许宁一时想不起来,江北有何。
段正歧抬眸对着许宁,曾经许下誓言,将许宁所要守护的,都用自己的力量来守护。而现在,段正歧要叫许宁知道,他凭什么去守护。
世人都知段正歧拥兵数十万,而这数十万对大多数人来说却只是纸上的一行数字,毫无概念。在直奉等大军阀的背影下,小小段正歧似乎只是一不足道的微光。
然而人们却忽视了,段正歧凭什么能以弱冠之龄就与孙传芳隔江而治,又是凭什么跨江而来夺下金陵?只是运气吗,只靠计谋吗?谋略时运当然不可少,然而,最重要的是——
只见段正歧提笔写就:
【江北,有我大营。】
是那无数骁勇善战的精锐,和能治一方雄狮的主帅!
第60章 旧
或许没有几个人知道,冬日用铁锅煮过的露水,是苦味的,带着泥土的腥,铁锈的腥,还有隐隐约约,血的腥。
哑儿站在那个男人面前。
“你看。”
男人手里捏着一个俘虏的捆绳。那是被饿的失去理智的战俘,眼睛发红,神志不清,犹如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今天这里,你和他,只能活一个。”
他说着,松开捆绳,高大的俘虏便嘶吼着向哑儿冲去,凌晨被喊醒的哑儿毫无准备地应对这残酷的厮杀。
男人双手抱臂,看着这一场不公平的较量。
一个成年男人,一个还未成长的的孩子;一个饥饿多日,一个日日饱食。或许,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公平。
这是困境与困境的较量,是死亡与生存的单独选择。活下去的人,只有一个。
片刻后,结果揭晓。
鲜血从俘虏脖间飞溅出来,沾上了哑儿的唇角。他稚嫩的脸庞被冻得麻木,感觉到血的温热,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然而,却尝不出味道。
血竟是没有味道的吗?
教导他的男人走了过来,哑儿听到他对自己说:
“想活着,就得对别人狠的下心。”
那年哑儿十二岁,他明白,原来生存就是要去抹杀别人。
……
“我把你放到大营里,可不是让你顶着将军义子的名义作威作福。”
“听着,不管你是谁,只要是拖了我们后腿,就给我打铺盖滚。天大地大,有多远滚多远。”
军营的生活,比预想中的还要险恶。居心叵测的长官,心生嫉妒的队友,轻视他的残疾的同袍,还有并不会对一个孩子留情的冷酷敌人。
哑儿在血雨中厮杀,几次立了功勋,却被同伍的队友们抢走;因为尚未发育,又多次险遭不为人知的侮辱。
那一年哑儿十三岁,他明白,活着就是要承受各种各样的恶意,并继续活下去。
……
“段上校!”
下士急吼吼来报。
“前方左路部队被困,身陷敌军包围,是否要前去支援!”
“上校!左路逃出一支小队,向我军求援!”
“段上校,求您救救我父!”
“段正歧,你真见死不救?!”
同僚诧异的眼神,求援士兵的无助与绝望。段正歧只回了四个字——【不准出兵。】
那一战,左路将领战死,左路部队尽数覆灭。而段正歧所率领的分部,赶在敌人胜利而掉以轻心时一举杀出,以逸待劳,大获全胜。
这一场战役,左右了皖系最后的命运,也成就了段正歧。然而,他的名声却是建立在无数友军的尸骸之上。若干年后有人借此讥讽他——白骨将军,拿别人累累白骨换来的将军头衔。
那一年哑儿十四岁,他不再想去明白什么。
——
许宁坐在颠簸的车上,感觉江北这一行,要想兑现临行前对友人许下的保重自己的诺言,怕是难了。就是现在,他内脏都快被震得移位了。临来之前,许宁因不知会外出多久,特地找梁琇君告别。
梁琇君叹道:“你们一个个都出远门,独留我一人,都不知道找谁谈天喝茶了。”
“箬至,他去哪了?”
“他辞了原来的工作,跟他父亲去上海,学着接触商事。”
许宁感叹,看来一向大大咧咧的甄箬至,还是要继承家业啊。而他们这些年少时结识的友人,如今也都走上各自的道路。说起来,以前在北平时甄箬至好像就因此与家里起过争执,更有一阵时期断了往来,很是落魄。
他正回忆着,前头传来孟陆的声音。
“再忍一忍吧,这边路况不好。到了前面我们便换马,将军已经等着您了。”
孟陆坐在正驾驶的位置上,时不时将方向盘打个九十度。许宁怀疑,这一路之所以如此颠簸,十有八九和这人的驾驶技术也有关系。
他想要喘一口气,打开了车窗,却被迎面而来的尘土呛着了。
“咳咳咳……那是?”
待能适应一些后,许宁看着远方的上坡,愣愣地问。
只见那土黄色的山坡之上,起伏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小土丘,不时可见黑色的兵蚁在这些土丘间进进出出。放眼望去,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好似一个盘踞了整座山脉的蚁窝。然而这样一个偌大的“蚂蚁王国”,仔细看去,那些“兵蚁”竟然全部是身穿军装的士兵,而那一个个土丘,也是一座座扎在土地里的营帐。
难以想象,一个营地就有如此声势,这附近整个的部队,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蚁营,还有多少兵卒!
此时到了目的地,孟陆停下车来为许宁打开车门。
“哦,那个啊。”他道,“那就是我们江北营。”
“江北营。”许宁喃喃念着,尤自收不回视线。
这时却听见马蹄落在沙土上的哒哒声音,一队骑兵由远及近。而最当先的那个人,在许宁几步之前就跃下马,稳稳地落在地上。
“将军!”
孟陆和身边负责护送的士兵向他行礼。
段正歧缓步走来,黑色的军帽下压着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身后的骑兵们整齐地下马,恭敬候立。他踱步在将士们敬畏的眼神中,就像一个走向战场的杀神。许宁看着他,想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蚁营,这一刻才真正明白。那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站直身体,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将军。”
……
段正歧策马先行,许宁在他右侧,孟陆稍稍落后两人一步,其他人骑马在后跟随。
孟陆为许宁解说道:“这江北营,是三年前将军打下江北后,着手建立的。除了先生你眼前看到的这一处外,在更往南处,还有一处养马场和几个分营。”
他似乎是听了段正歧的吩咐,特地给许宁解释这些。
“因为我们靠陆军吃饭,所以几年之前,军队编制内几乎没有水军。这几年将军打下江北之后,就开始沿着长江建立水军编制。这次拿下金陵船厂,对我们更是大有好处。”
说到这里,孟陆忍不住多嘴一句。
“不是我说,放眼各地,士兵待遇最好的就是这里了。不说我们几个从前就跟在将军身边的老人,便是那些新兵,福利也比别处好。在我们这边,不经过三月的严训,是不准上战场。”
许宁的确感到吃惊。对于军队的情况,他也有所耳闻。
因各地军阀乃至南军,都有兵源不足的现象。尤其现在各地为政,统一政府名存实亡,有些地方甚至出现强抢青壮年入伍,在武器都配不齐时就赶人去厮杀的情况。新征募的士兵就是消耗品,甚至比武器损耗得还快。几年内战下来,不少兵源地都成了绝户地。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因为培养新兵的花费实在太大。就算好不容易训练出成效,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损耗在战场。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将他们放到战场上磨炼。活到最后的,就自然熬出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