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先荣正襟危坐于一张两米多长的书桌后,已是一副被甲枕戈的敌对姿态。以这花甲之龄来看,这位老书记既比不上“习舞之人”周嵩平的儒雅周正,也比不上方兴奎的浓眉大眼忠臣之相,他的身形十分松懈,鼻孔朝天,满脸痴肥。
更滑稽的是,“花脸书记”名不虚传,他果然是常年带妆的,一张脸抹得粉白嫣红,活像个簪花扮俏的新媳妇儿。为这副丑态,盛宁在心里嗤了一声:权力真是好东西,别说轻伤不下火线,就算重病也得病死在这个位子上。
掩住心中鄙弃,盛宁对“花脸书记”开门见山:“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谈谈您女婿手里那个信托产品‘华信20号’未能如期兑付的事情。”
他也不在对方身前落座,反倒顾自走出几步,凭窗眺远。这地方已是保护建筑,便连青石板路尽头的一座凉亭都是御侮救亡的史迹,都曾溅上过几位烈士年轻的热血。
盛宁不由感慨,山河依旧在,故人不复来。
“信托只是提供通道而已,本就不向投资者承诺收益。”蔺先荣这话意在撇清女婿的责任,别说盛宁已不在反贪局了,就算在又怎样?只要他还在位子上,只要周嵩平还在位子上,这些证据再夯实,最后也不过重拿轻放、罚款了事。然而这小子这般目中无人的态度令他非常不适,他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华信20号’借由光业银行代销,底层资产却早已不翼而飞,期间华粤一再违规操作竟没有触发银行的风控,而光业银行也曾多次收到与掩盖不良资产有关的罚单,却从来没有接受过更深入的调查,”盛宁转过身来,逼视着蔺先荣的一双浑浊豆眼,问,“到底是谁在背后干预司法,为这些金融蛀虫提供保护伞?”
话很明白了,就差指名道姓,点着他蔺先荣的鼻子骂了。不出所料,蔺先荣立马摆出中管干部的架势,怒斥道:“省里都无权查我,你盛宁就更没资格了!”
“查您当然不够格,但查您那些不是‘中管干部’的家人,还是可以的。”说着,盛宁便抬腕看了看时间,嘴角以个很魅人的角度轻轻勾起。
几乎同一时间,蔺先荣的手机就响了。打来电话的是他的八旬老母。
“荣生,家里突然闯进来一群人,说是省反贪局查案子……”伴随母亲的话音,电话里还传来阵阵乒乒乓乓的翻箱倒柜声,这抄家一般的架势把老人家吓得够呛,哭着问儿子,到底怎么一回事?
若非覃剑宇与盛宁不止一次共同患难,彼此已建立了充分的信任,他断然不敢只凭这点证据,就以这副态度找上一位省领导的老娘。
“妈,您放宽心,没事儿,真没事儿……”安慰了母亲两声便收了线,蔺先荣想立即给省检那边挂个电话,阻止对方骚扰自己年逾八十又在状况之外的母亲,然而盛宁一个箭步,眼明手快地就将他的手机夺了下来。
“你反了天了!这是法治社会,你、你好大的胆子!”从来不曾受此忤逆,蔺先荣怒骂盛宁一声,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忽感心口一阵绞痛,呼吸越来越急促。
两人虽都是病秧子,但盛宁到底年轻,不但强硬地夺了对方的手机,还连书桌上的电话线都给拔了。
“你女婿安坤狂嫖滥赌,早些年就跟新湘军有勾结,一家叫启乾投资的民间高利贷公司就有他的参与。新湘军垮台以后,他自己也干起了转移信托资金去民间非法放贷的生意,我已经让人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对他进行立案侦查;还有你那个金融监管机构里的女儿,从头到脚一身奢牌,每年光可查询的奢侈品消费就达数百万,一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怕也够她吃一阵子牢饭了——”停顿一下,盛宁弯腰逼近了老书记那张肥脸,嫣然一笑,“不过您不用担心从此膝下无子承欢,我一定会想个法子,送书记你们一家三口在牢里团聚的。”
一个普通人都未必经受得住这般激烈的连续刺激,何况一个重病在身的老先生。蔺先荣双眼暴突,脸色煞白,拼命张大了嘴巴吭哧吭哧地喘气儿,却仍然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就快扛不住了。
这会儿他终于明白,这个年轻人根本就不是来查案子、谈条件的。
他正欲大喊阿姨,把对方撵出去——
“别急,”盛宁不紧不慢地说了声,“还有一件东西,书记您没看呢。”说罢,他又拿出了一只轻薄的数码相机,播放出里头一段视频,递在了蔺先荣的眼前。
阵阵娇喘声自相机里传出,这段视频明显是被偷拍的,主角是他自以为藏在香港便无人知晓的小娇妻方蕊,而她,正光溜溜地跟个肌肉猛男肉搏,骨软筋酥,极尽颠倒之欢。
“香港那边是一枝红杏出墙来,书记这边却是一片绿柳头上栽啊,”盛宁调节相机音量,瞬间满室都是不雅的叫床声,他笑笑说,“不过书记您日理万机,也不能怪人家方小姐,青春年少,谁能忍得了深宅活寡呢?”
这几乎是对所有雄性生物的终极刺激。病发愈加急骤,蔺先荣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抖着手去摸口袋,想把救命药掏出来——
盛宁却俯身抓住了他的手,再次仗着年轻,压制得他完全动弹不得。
“你……你……”心脏剧烈绞痛,蔺先荣呼吸困难,恶心欲吐,已经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书记,我话还没说完。”盛宁凑得更近了些,紧紧盯着眼前这张松弛浮肿、老病交加的脸,“想我们蔺书记寒门出身,小时候捡过野菜拾过废品,靠每个月21块5的甲等助学金完成了大学学业,终于一跃龙门两重天,舔着周嵩平爬到了这个位子……如今抱着重病还不肯退居二线,不就为了多捞点养那在香港的娇妻和儿子么?可你真的确定……”停顿一下,他又用力攥了一把对方的手腕,眼底笑意徐徐加深,“这个儿子是你的种吗?”
话音落地便也甩了手,只听“咣”一声巨响,这具痴肥硕大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栽向地面。
一只药瓶从蔺先荣的口袋里掉出来,应该是速效救心丸之类的“保命药”,咕噜咕噜地滚在地上——
滚到跟前,盛宁伸出一脚,轻轻地将它踩在了鞋底。
居高而临下,他表情冷漠地望着瘫软在地的这个男人。省常13人,去掉一个刚刚退常的朱玄平,去掉一个入常不久的洪万良,再去掉骆亦浦、孙冉英及他们的亲信,余下站队周嵩平的6个人里,结合沈司鸿留下的信息,盛宁分析了许久、筹划了许久,认为最容易被攻破的,还是这个“花脸书记”。
蔺先荣倒地不起,只能仰头望着这个病病恹恹的年轻人,觉得这张苍白却光艳的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也越来越难辨人鬼了。他一只手捂住即将炸裂的胸口,一只手颤巍巍地伸出,虚空中抓了最后一把,便彻底垂软下去。
对咸宝生案的侦查方向已从自杀变作了他杀,蒋贺之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咸宝生身上有针孔,既有可能是他因糖尿病注射过胰岛素,也有可能是被人注射了琥珀酰胆碱这类的肌松药,然后趁其无法反抗将其吊死,伪装成了自缢身亡。琥珀酰胆碱虽会在体内迅速分解,但肾脏是人体的排毒器官,用荧光分光光度法或许可以测出它分解后留下的物质。
这件案子与十二年前的咸晓光案高度相似,但老沙坚持装聋作哑,再打探不出什么新东西了。蒋贺之突然想到了监狱里的何絮飞。这杆刑侦老枪十二年前也在局里,或许能问出一点新的线索。
洸州监狱内,昔日的搭档再度见面。相隔一扇铁窗,光着脑袋的何絮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说:“以前穿警服,现在穿囚服,是不是看着特奇怪?”
“还行,”蒋贺之说,“挺精神的。”
“前阵子我在《新闻中国》里看见你了。”每晚七点,服刑人员的固定节目就是集体在监室里观看《新闻中国》,老何笑笑说,“就是奥运马术比赛场馆的揭幕仪式上,当时我还跟我狱友说呢,我说这位帅飞了的大少爷是我曾经的搭档,他们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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