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汽车行驶平稳,车内温度适宜,但由于驾驶座的人存在感实在太强,让他没有办法完全忽略。
他的手指勾着小毛毯的边缘,忍不住想,自己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呢?
不仅坐了前任的车,还跟人置气。
或许他昨天根本就不应该答应要坐沈流云的车。
也不知道沈流云如何看穿了他的装睡,安静的车厢内突然响起沈流云的声音 :“要听歌吗?”
再装下去似乎就有点太不礼貌了,闻星很轻地“嗯”了一声,有点想听巴赫。
沈流云仿佛听见他的心声一样,向他确认:“巴赫?”
一时之间,闻星有些说不上来自己是何感受,原本确信无比的事都变得动摇。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沈流云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不了解他?
舒缓的钢琴曲从音响里流出,顷刻间填满整个车厢,闻星的心里也随之晕开一圈微小的涟漪。
是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的第一卷第一首。
平均律这种律制在自然律的基础上,将原本一个八度的音程等分为了十二个半音,让转调变得更灵活。巴赫将这种律制应用于二十四调,旋律精美、复调玄妙,被誉为音乐的全部与终结。
习琴的过程中,闻星身边不乏认为巴赫的平均律过于刻板的言论,但他并不这么认为。
在他看来,巴赫平均律中的曲调回旋有着独特的韵律美,像是礼服领口一圈精致优雅的蕾丝花边,由古老而复杂的手工技艺制成,将许多系着细线的棒槌来回穿梭,绕了一圈又回到原位,严谨有序的编织。
从何处开始,亦在何处结束。
在悠扬柔缓的钢琴声里,闻星逐渐萌生困意,这一次真的睡了过去。
闻星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正在行驶的这段路没有路灯,唯有亮白的车灯映着前方道路,把路面照映得像河流。
世界变得好安静,不知要流向何处。
导航传来提醒,告知他们即将经过布伦纳山口。
闻星将车窗扬下来,冷风顷刻间哗啦啦地灌进车内。
“这段路限速吗?”闻星问驾驶座的人。
沈流云没回答,只默默地将车速提快。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源于日积月累的亲密相处,近一年的分别也未能将其完全磨灭。
发丝被呼啸而过的冷风吹得凌乱,闻星轻轻眯起双眼,难得感到放松。
在一片寂暗中,他们穿过了阿尔卑斯山脉。
车速慢慢降下来,沈流云担心闻星吹多了风会加重感冒,适时提醒,“可以了,把窗户关上吧。”
闻星觉得沈流云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口中不再有那么多的命令,每句话都变得有商有量,听起来就算他此刻任性地不想关上窗户,也可以被允许。
他把车窗扬上去,车内又恢复了温暖与安静。
闻星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而后隐蔽地用目光打量沈流云。
已经连续开了五个多小时的车,沈流云的面上难掩倦色,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动了动,拇指和中指相贴,轻轻地搓了一下。
闻星知道,这是沈流云想抽烟了。
为了提神,或是为了纾解焦躁。
他将之看在眼里,不由提议在下一个服务站停留一会儿。
沈流云说好,没问原因。
车停稳后,闻星打开车门,一声不吭地下了车。
沈流云望着他进了远处的洗手间,才从口袋里把药瓶拿出来。
闻星这趟没去很久,回来的时候,沈流云刚把水放下。
“好了?”他看向闻星。
闻星同样看着他,注意到车里没有烟味,沈流云看上去也没有下过车。
“你睡一会儿吧。”闻星只好这样对沈流云说,“我刚刚下去看了,这边可以免费停车。”
沈流云微愣,渐渐皱起眉,“不用了,我没关系……”
“我没那么着急回去。”闻星打断他,有点严厉地瞪过去,“疲劳驾驶很容易出事故,你不知道吗?你想死也别拖上我。”
何况,沈流云又不是没出过车祸。
他故意将话说得难听,假装并不是在关心。
沈流云这次总归没有再说什么不用,只是垂下了眼睛,像是伤心,但面色看上去又太过平静。
安全带解开的声音与沈流云的声音在车厢内先后响起,后者无比清晰地传入闻星的耳朵里——
“我在想,这样算不算是殉情?”
在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共同经历一场车祸,如若不幸身亡,谁也不会知道他们之间早就一刀两断,死亡将他们永恒地捆绑在一起,任谁都不能分开。疯子。
闻星咬紧牙关,才能忍住不对沈流云破口大骂。
他被沈流云一句话钉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而那人却像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样,自顾自地将座椅放平,安然闭上了双眼。
他觉得自己想错了,沈流云气人的本领丝毫未变。
那点气随着沈流云的呼吸声逐渐减弱,闻星平静下来,借着车外服务站的灯光无声地注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用目光肆意地在沈流云身上游走,最后在沈流云的右手上停留。
纹身图案被并拢的手指藏匿得很好,半点也不能瞧见。
理智告诉他,偷窥行为不可取,但好奇心占了上风,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一点一点朝着沈流云靠近。
闻星屏住呼吸,小心而又谨慎地挪动沈流云的手指,虎口处的纹身图案得以完整地出现在他眼前。
沈流云纹的是一颗星星。
闻星在看清那个图案的瞬间,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沈流云为什么要纹一颗星星?
算了,别想太多,万一沈流云就是喜欢星星呢?……指喜欢星星这个图案。
闻星开始后悔自己的举动,好好的,他为什么非要去好奇沈流云纹了什么图案?
可眼睛却违背他的意图,又朝着沈流云的手看去。
这次除了那个星星图案的纹身,还看见了沈流云手指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一处甚至还很新鲜,看上去像是没伤几日。
他不免疑惑:这婻沨些伤口是哪来的?
没等闻星想出头绪,手忽然被人抓住,仓皇地对上沈流云睁开的眼睛。
沈流云的后背从座椅上离开,整个人朝着闻星靠近,不多时,闻星就被笼罩在了他身体形成的阴影中。
沈流云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你在做什么?”
闻星听清他的困意,也看清他的迷惑。
浅蓝色的眼眸凝望着他,睫毛一动不动,令他产生一种错觉——沈流云像在确认眼前的他是否真实存在。
车厢内的空气好似一时凝结,闻星突然间说不出话来。
他察觉到沈流云握着他手的力道松了松,那只手逐渐抽离,连同沈流云的唇角一起垂下。
明明沈流云放下了手,薄唇更是绷成了一条直线,闻星却觉得他似乎想要拥抱,也想要接吻。
沈流云什么都没说,但他就是知道。
闻星硬着心坐回去,与沈流云恢复到安全距离,假装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沈流云不再追问他奇怪的举动,沉默地将座椅调回正常,并系上安全带。
在车子发动之前,闻星回过神,从口袋里掏出之前下车买的东西。
“手给我。”闻星对沈流云说。
沈流云动作一顿,很听话地将右手递了过来,手掌向上摊开。
刚刚偷窥到的纹身图案再次暴露在闻星的眼前,沈流云看上去对此很坦荡,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反倒是闻星看得心里越发古怪。
闻星努力忽视那颗碍眼的星星,晃了晃手中的小铁盒,一颗压片糖果掉在沈流云的掌心里。
沈流云收回手,都不问是什么就把东西往嘴里放去。
尝到糖果的薄荷味后,沈流云显然明白了他的意图,说了声谢谢。
闻星没回,只是往嘴巴里也塞了一颗糖。
他现在也需要清醒清醒。
那颗糖果的提神作用好得过了头,让闻星在接下来的路途中几乎没怎么睡,眼见着天色由黑转蓝,渐渐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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