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泓奕眉头紧锁,心生悔意。他既后悔自己没有陪着沈流云一起来柏林,也后悔自己之前因为画画的事把沈流云逼得太紧。
咨询了几位这方面的专家后,关泓奕坐在病床旁,一边给沈流云剥香蕉,一边试探性地向他提议:“流云,介于你目前的情况,等回国之后,先去疗养院住一段时间吧?”
沈流云置若罔闻,目光只落在他手里的香蕉上,开口说了苏醒后的第一句话:“我不吃香蕉。”
“噢噢。”关泓奕只好将剥好的香蕉收回来,“那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沈流云朝一旁的果篮看去,目光落在唯一的一个苹果上。
关泓奕心领神会地上前,“苹果是吧?要削皮吗?要不要切开?”
沈流云颔首,惜字如金地吐字:“削皮,切开。”
关泓奕立即照做,奈何他平时吃苹果很少削皮,技术很差,好好一个苹果被他削得坑坑洼洼。
沈流云看得直皱眉,几次想要自己将水果刀夺过来,又怕被误会,最后还是作罢。
削好的苹果切开了,苹果块有大有小,不是均匀的八小块。
味道也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香甜,咬下去是酸的,但沈流云还是全部都吃掉了。
关泓奕见他吃了苹果,觉得他情绪似乎还不错,便又提了一遍,“疗养院的事……”
“去吧。”沈流云抽了一张纸巾简单擦干净嘴,而后重新躺下,闭上双眼打算再睡一觉。
将睡未睡之际,他听到病房里落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其实这几天里,医生与关泓奕的谈话内容,沈流云全都听到了。
关泓奕很担心他,所以反复询问医生他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正常。
沈流云咀嚼着这个词,听上去好像他是什么养在园子里的动物。
不过,如今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围着他,记录他的身体状况,监督他的饮食,以及分析他的各种行为。
这样一看,他和那些动物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好吧,那么希望投喂他的游客尽量不要给他喂香蕉和面包,他不喜欢。
苹果可以,他喜欢吃苹果。
他曾在很多个清晨都收获过切得整整齐齐的苹果块。*
关泓奕考虑得很全面,为了方便治疗,给沈流云找的是一家与他之前看病的那家医院有合作的疗养院,心理医生也没有更换,依然是之前的刘女士。
疗养院建在山上,四周是蓊蓊郁郁的树木,环境优美,空气清新。这里的护工耐心负责,一切都井然有序,却也不会像精神病院那么森冷。
然而,大多数的风景沈流云都没能欣赏到。
住进去一周的时间里,他都因为强烈的躯体化反应而无法离开病床,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
期间,关泓奕与连霂多次想要探视,都遭到了他的婻沨一并拒绝。
疗养院禁止患者使用任何的电子产品,倒是可以写信,抽屉里就有信纸和特质的笔。
沈流云写的第一封信根本不能看,字迹潦草,难以辨认。
他不是故意为之,只是因为手指颤抖得过于厉害,连握笔写字这样的小事都变得困难。
第二封信好了很多,但写完后没多久又被他撕毁,扔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没多久,那个抽屉便堆满了废纸的碎片。
入院的第三周,沈流云的躯体化反应不再那么强烈,护工便用轮椅推他出去晒太阳。
当久违的阳光落在沈流云身上时,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自己像一截濒临腐烂的木头,周身长满青苔,阳光是偶然的、稀缺的,潮湿连绵的阴雨却是长久的、密集的。
有人不慎撞到他,他睁开眼睛,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稚嫩面孔。
小男孩看清他的脸后,原本皱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有些惊喜地叫出来:“叔叔,真的是你。”
记忆力的衰退让他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这个小孩是谁,面露疑惑。
小男孩对他绽开一个笑脸,“叔叔,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见过的,儿童节那天你给我买了M记套餐。”
气球,游戏机,梁乐天。
沈流云想起来了,是那个古灵精怪的乐乐小朋友。
他对梁乐天勉强笑了笑,“记得,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梁乐天满不在乎地直言:“生病了呀,在这里住着的不都是病人吗?”
沈流云怔了一下,有几分怅然若失。
是啊,只有病人才会住在这里。
梁乐天好奇地打量沈流云身下的电动轮椅,“哇,叔叔,你是换了新车吗?这个也超酷的。”
大人嘴里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会将电动轮椅当作是车。
沈流云难得心情舒畅,拍了拍自己的双腿,邀请对方:“那你要上来试试吗?”
“好啊。”梁乐天应得很爽快,一屁股坐到了沈流云的双腿上。
沈流云将梁乐天抱好,启动了电动轮椅的前进开关。
梁乐天兴奋地张开双臂:“可以再快一点吗?”
速度于是调得更快,他们在和煦的微风中将护工遥遥地甩在身后。
顺着梁乐天指的路,他们抵达了一处只有四层的小楼。
梁乐天跳下去,热情地邀请沈流云往里面进:“这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哦,叔叔你跟我进来吧。”
沈流云跟着梁乐天进了一楼最里面的那间房,房间里铺了五颜六色的柔软海绵垫,还摆了很多张小桌子,小桌子上堆放着不少玩具和故事书。
梁乐天像玩跳房子一样,一蹦一跳地依次从绿色的海绵垫上跳过去。
他从架子上找到蜡笔和一叠空白卡纸,拿着这两样东西跳回桌子边,再看向沈流云:“叔叔,你可以过来陪我画画吗?”
沈流云目光落在那两样画画工具上:儿童蜡笔和空白卡纸。
他从来没有用过这么粗劣的画画工具。
但他还是从轮椅上下来,朝梁乐天走了过去。
梁乐天没有问他为什么明明双腿没有问题却要坐轮椅,只是分给他一张空白卡纸。
他接过了那张卡纸,随手拿了四支蜡笔,将卡纸的四个角都压住,以免被风吹走。
梁乐天开始画画了。
他的小手握着蜡笔随意地在卡纸上乱涂,很快卡纸上就诞生了很多五颜六色的色块,有圆形,有长方形,还有三角形。
沈流云的目光被他的画吸引,产生一点不多的好奇,“你画的是什么?”
梁乐天抬起头,一个一个地给他介绍,橙色的圆圈是胡萝卜,绿色的长方形是白菜,黄色的三角形是玉米。
“哦?是你喜欢吃的?”沈流云挑了下眉。
梁乐天摇摇头,“是老师希望我喜欢吃的。”
他告诉沈流云,他之前被妈妈长期放在一家托儿所,那里的老师希望他不要挑食,所以总是故意给他吃他明确说过不喜欢的食物。
托儿所里很多原本挑食的小孩回家之后都变得不再挑食,老师也因此深受家长的信赖。
唯独梁乐天是个例外,他非但没有改变挑食的毛病,还变得吃什么吐什么。
后来妈妈把他接回家,带他去看了很多医生,又将他送到了这里来。
“上次你请我吃的鸡块,我回家以后也吐掉了。唉,我是因为想要游戏机才让你帮我买那个套餐的,没想到你只喝可乐不吃鸡块。”梁乐天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语气惆怅。
梁乐天是进食障碍,儿童中很常见的心理问题。
沈流云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同情,只是对梁乐天笑了下,“那你有喜欢吃的东西吗?我可以帮你画。”
梁乐天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我喜欢金枪鱼沙拉饭团。”
沈流云点点头,拿了几支蜡笔开始在卡纸上画画。
被他嫌弃的两样画画工具搭配在一起却意外地产生了奇妙的效果,蜡笔在带纹理的卡纸上划过,显出海浪的形状,深刻的拓印。
没过多久,一个逼真的饭团就出现在了卡纸上,饭团被人咬了个缺口,内里的金枪鱼和沙拉酱都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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