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原以为是S区的镇压,却发现偶尔从天上飞过的轰炸机,根本和从前见过的毫不相同。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任何一个S区军人的影子在F区出现过。”
弥隅的手插进碎石里,转头看向云落:“这事你知道?”
云落摇头:“我也...不知道。”
离开考核环境,他在病房外寸步不离,许久没有去过军务楼。得知任务那天也是首次再见到云光启,而那短短几句交代的时间也根本不足以对方将所有事情告知。
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
原以为弥隅会同他计较这番说辞的真伪,对方却只沉默一瞬,又将视线落回弥久身上。
沉默地,像是在此刻选择对他给予无条件信任。
只身走入千疮百孔的F区,彼此互为战友,早不该再有猜疑。
只是他分不清,弥隅给予他的这份信任,是单纯因为身处险境不得不并肩作战的审时度势,还是别的其他。
在他思索间,弥久扯扯弥隅的袖子,气若游丝:“小望在角落里,已经...走了。弥远哥应该也在附近,这里坍塌的时候,他把我和小望推到那个角落,就没再听到过动静...
“后来那个角落也塌下来,我和小望一起被困在下面。我摸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呼吸...我就从那里爬出来,又躲进这里。还好后来没再倒塌,让我能坚持到你回来...”
每多说一句,他的气息都比前一句更微弱上一些。手里的那些水泥块好似越来越多,怎么也扒不完。弥隅变得心焦,声音都在颤抖:“你先不要说话了,我一定救你出来...”
“弥隅哥,不要在这里浪费力气,你的手都出血了...”弥久说着,颤巍巍的手从胸前掏出来一个吊坠,那上面已经满是干涸的血迹和灰尘,看不出原貌。
他轻轻扯了几下,那东西挂在他的后颈,纹丝不动。
“这绳子好容易断,每一次我都重新系回去,过不了多久就又要断掉,现在怎么倒像是焊在脖子上了一样...”
他轻声地笑笑,费力地将脖子伸到弥隅的面前:“弥隅哥,你帮我解下来吧。然后,替我好好保管。我要去找荒生啦,以后能和他天天见面,不用再靠这东西怀念他,就留给你吧。”
弥隅一下红了眼睛,盯着弥久的脖子,一动不动:“你自己收着,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么,这种小事不要来烦我。”
“你是什么人还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吗,刀子嘴豆腐心嘛。”弥久的声音因为缺水变得十分嘶哑,颜言递水到他的嘴边,无奈吞咽的动作于他而言都已无比困难。
颜言只能用手指将水在他的唇边抹开,看上去才好了些。弥久很费力却依旧礼貌地笑着,说了谢谢。
他这才又对弥隅说:“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就通过它再找到你。到时候,你可不要再嫌我们烦了。”
弥隅的头低垂着,废墟的阴影同他的身影叠出一层厚重质感,将侧脸衬出几分阴翳。
在这片阴影里,有液体“啪”地落在地上。有那么一瞬的反光,而后被层层灰尘从地面覆上来,滚成一颗圆润的珠。
弥隅终于开口,带着云落从没听过的鼻音:“之前我自己过得好好的,是你们非要缠上来。都被烦了那么多年了,还差这一会吗?”
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将手伸向了弥久的后颈。那条红色的挂绳几乎千疮百孔,每隔几公分就打了一个死结。弥隅解不开,只好双手用力扯断。
只一下的功夫,勉强维系在一起的红绳在他的掌心断成了两截,像是什么不祥的预告。
云落这才看清,那是一条和弥隅的“护身符”一模一样的红绳,坠着一截指骨。
弥久却释怀地笑起来:“虽然起初你大概是真的很烦我们,但我们只是不想你一个人。在F区有一个家太难了,你每天形单影只的,再厉害也一定很孤独。不管怎么样,弥隅哥,你和荒生永远是我们的哥哥和爸爸。”
弥隅依旧低着头,却将红绳另一端系着的东西紧紧攥在了掌心。云落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肩膀极力克制着颤抖。
“弥隅哥,我第一次见你哭。”弥久似乎是想抬起手臂替弥隅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抬到一半,终于还是因为体力不支落了回去。
他坚持着,好不容易把话说完:“还好我坚持到了最后,替弥远哥和小望见到你最后一面,也算...没有遗憾啦。”
弥隅已经说不出话来,唯独手里的那截红绳,被他越攥越紧。
独自一人时已见过太多生离和死别,他躲在那间不知名的破庙里,冷眼看着许多人四肢健全地走向那个大坑,再在不知何时半死不活地出来。
看得多了之后是顺理成章的麻木,他以为人生就是这样,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光就只剩下迎接和告别。
只不过迎的少,别的多。
孤独的小孩成熟得更快,弥隅从不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什么科学依据。直到他被荒生带回去,遇到后来只会跟在他身后的三个小家伙。
他独来独往的世界从那时起开始变得聒噪烦人。他们似乎不懂得防备,对待遇到的所有人都捧着一颗真心,傻得天真。
荒生在他们更小的时候为他们提供庇护,让他们误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家”。
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家从何来。连能活多久都是未知的人,不配有家。
这样的糖衣炮弹糊弄得了小孩子,却始终无法诱惑弥隅。于是即便到了所谓的城区,他依旧独行,常冷着一张脸,也不与人说话。
弥久在那三个孩子里排行第二。不上不下的年纪,不再有小孩子的莽撞,也还来不及填装大人的顾虑。于是就那么毫无畏惧地,成为了第一个靠近弥隅的人,在他的不言不语和冷眼相对里,日复一日地来和他聊天聊地。
比如让他讲讲那个庙长什么样子,大坑那边又是什么景象;或者是邀请他一起展望从无人涉足过的、F区外的那片世界。
有一天他烦了,态度不善地回了一句:“能不能不要每天都来找我?你说这些我都没有兴趣,真的很烦。”
弥久听了这话,无声离开。弥隅以为他不会再来。
第二日弥久仍是来了,还带了另外两个陌生的新面孔。他当另两人的面说起,语气和神色里皆是炫耀:“弥隅哥昨天和我说话了。”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孩子,弥隅想对他讲,你这样如果也流浪在那座破庙附近,连一天都活不过去,知不知道?
一天?他在心里默默纠正——一小时、一分钟都活不到。
口中责备被澄澈目光净化,到头来还是变成他人生中最和善的一句话:“你们...一直来找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米:觉得我内心强大么?其实我也悲观过(正独自面对黑漆漆小墙角回忆往事。
第71章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在F区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每天自己待着不会无聊吗?”弥久试探地伸出手,扯扯他的衣袖,发现没被人一把甩开,于是又多用了几分力气,“和我们一起玩吧,弥隅哥。”
F区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听见这话,弥隅一愣。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
从小就听说,与什么东西一起长大就有什么东西的习性,比如猿人,又或者狼孩。
他想了想,前十几年的时光里,荒生到来之前,陪他长大的除了那一座破庙,就剩下庙里供奉的那尊眉宇庄严的大佛。
他能像佛吗?别开玩笑了。
什么慈悲、什么兼济天下,他都是不会的。他冷眼看着生命的流逝,等无数虚弱之人彻底倒在庙宇前,再从他们的身上搜刮物资——即便是从尸身上搜出的食物,也一样往嘴里照塞不误。
他只会见死不救、独善己身,死后要去的是地狱,又有哪个地狱会收活佛。
思来想去什么也不是,他不过只是一个孤僻的人罢了。
但那一刻,他须得承认,他被弥久嘴里的那一声“弥隅哥”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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