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静静听着,问:“顾董事是想说他去火车站找你的故事吗?”
顾父回过神后略一皱眉:“……你一个小孩,从哪儿知道的?”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林阿姨或者欧阳叔叔告诉你的吧。”
那是他和陆霖中学时关系最好的两个同学,没记错的话,此前两人常去医院陪伴对方。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反倒问他:“那顾董事就不好奇故事的下半段吗?”
顾父眸光凝滞,问:“下半段?”
顾屿回答:“也是林阿姨告诉我的——他那个身体,太阳底下多晒几十分钟都会中暑不舒服,却没让你看出来。”
在父亲的微微错愕中,顾屿继续转述着在医院走廊外听到的故事。
事实上,父亲不清楚的事似乎一直远不止这一件。
“大学毕业头两年你们在外打拼,可惜顾董事你酒量不好,每次酒桌上你早早不省人事之后,都是他跟那帮alpha喝了一轮又一轮,才换来只值一两万甚至几千块的签单。”
“他有了孩子的时候,工厂那边刚步入正轨就遇到资金问题,真出了什么事你所有心血都得白费,于是他几次找上欠你钱的那几个混账的门,几乎是用一尸两命威胁对方,对方才答应交出了欠款。”
“在外地上学,你一点也不适应那边的饮食,尤其是早饭总是食不下咽。当年百十公里内只有一间小店会做点正宗的C市小吃,他担心你不吃早饭对肠胃不好,所以每天早起一个多小时排队去买。”
“东西不多,几乎都给你了,他也就在骑车回来的路上对付两口,从来没养成什么好好吃饭的习惯。”
身为晚辈,顾屿本不想在姆爸墓前和自己的父亲说这些。
但北风凛冽,他的眼睛还是再度被吹得干涩:“你看,他只记得你娇贵,你是烟草厂副厂长家的大少爷,所以那些低声下气,应酬喝酒的事都是他来,但他却忘了自己的身体什么样,不然你认为,要他命的病灶为什么会生在肠胃?”
顾父微微张着嘴,眼神里头一次有了一丝慌乱。他说:“我不清楚……”
“你当然不清楚。”顾屿平静打断他,“顾董事,你说,林阿姨欧阳叔叔以及你的亲生儿子,为什么以前都不告诉你这些?”
北风在两人之间沉默,顾父不愿开口,顾屿便替他回答:“从前他不想让你知道是怕你担心,后来他不想让你知道……是觉得没什么意义了。”
说完这句话,顾屿便牵起沈烬的手打算离开:“其实……我也有不想让你知道的事。”
他说:“比如,姆爸不让你来见他,不是因为他恨你,而是他到留遗书那一刻还是舍不得了——他希望你放下,别再回头看他。”
两人越过顾父肩膀,顾父却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他怎么可能希望我放下他……?”
顾屿停住半秒脚步,却很快牵着沈烬离开,没有再回答。
风过无声,顾父没有回身看儿子,而是几步迎上那从未敢靠近的墓碑,恨不得挖开水泥和土堆去问墓里的人。
陆霖,你凭什么不恨我了?
你应该一直恨我,你在奈何桥上都应该回头等我——等我来找你,只为告诉我,你好歹还是恨我的。
“陆哥……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想起少年时,家里管得严,暑假他经常因为学习不能外出,林睿和欧阳两口子便常常强拉着陆霖窜到他家敲了门就跑,他的母亲也还在世,开了门气得问谁家的孩子这么顽皮——那时他在屋里笑,他们在楼梯拐角笑,就像他们仍然每天在一起玩闹。
十六岁的盛夏烈日倾城,灿烂如世界尽头。
那一年,懵懂的恋人,嬉闹的至交好友,尚且年轻健康的母亲,都还在他身边。
可惜年逾四十,他才如梦初醒,知道这一切他都已经失去,如今连薄薄户口本上唯一陪伴他的人,也被他推得越来越远,只愿叫他一声“顾董事”了。
或者说,他早已梦醒和麻木,只是永远固执己见不肯低头罢了。
他想求一个答案,墓碑却仍然沉默。
回答他的只有风,而风早已自由。
*
离开墓园,顾屿没有再提父亲的事,而是问:“你舅舅刚刚打电话是不是叫你回去看父母……?”
毕竟那是长辈,虽然对这件事顾屿极不情愿,但他还是想尊重沈烬的想法。
“嗯,我拒绝了,不看。”沈烬回过神笑了笑,“我怕他们为了自己的宝贝alpha把我拉去卖了换钱,我还想多活两年。”
停顿两秒,沈烬继续说:“不过我倒是希望你跟我回趟乡镇,去见一个长辈。”
顾屿点头答应下来,两人买了点纸钱香火走了40来分钟车程和10多分钟路,终于来到了一处乡间老屋背后的树林。
树林深处,有一座新修没两年的坟冢。
看得出来,那座墓修得不算太大,但好歹干净细致,顾屿看了看立碑人的名字,不由喃喃:“曾孙侄儿……沈烬?”
“嗯,是我曾祖父的弟弟,你直接叫他小曾祖父吧,我们从小就这么叫。”沈烬蹲下来扫了墓前枝叶,说,“本来我还以为立碑人刻我名字,我爸我叔他们那辈会有意见,没想到压根没人管这事儿。”
毕竟不是亲生祖父,下葬时一切从简,没人和沈烬计较什么,也是得知小曾祖父把仅有的一点财产都给了沈烬后,他们才背后说道了几句。
顾屿看着碑文叫了一声小曾祖父,随后乖乖蹲下来和沈烬一块撕纸钱,却忽然发觉立碑时间不太对劲:“小曾祖父……是在你高三暑假的时候去世的?”
“唔……对。”沈烬一边弯腰点纸钱,一边回答,“老头子无妻无子,但挺长寿,八九十岁了还在村里追着偷李子的小孩打,要是能再多活两年等到你来见他就好了。”
“不过前年暑假我刚好回来陪了他几十天,他走得也没什么痛苦,还算老天眷顾了。”
“嗯。”顾屿抿了抿嘴唇,“以后我们可以年年回来。”
几句话本是闲聊,但顾屿却比沈烬想象中更聪明,他想了想,忽然问:“不过……学长其实是被扔到乡下的吧?不然肺病后遗症也不会这么严重。”
“嘶——”沈烬咂舌,“哪壶不开提哪壶?”
见顾屿默默低头、眉毛眼睛都皱在一起继续撕纸钱,沈烬赶紧挽救:“没事儿,乡下多好啊,曾祖父带我去了几趟镇上的诊所,还开了不少药,比留在城里睡沙发好多了。”
可这话似乎也没什么安慰效果,顾屿眼睛都快气红了,沈烬想逗他又不敢太过分,只好拍拍他:“哎哟,看看这是谁家的小媳妇这么爱哭?要不我现在就娶你过门算了。”
出乎意料的是,顾屿居然没有为了“alpha的尊严”拒绝,而是认真回答:“好啊,我们已经见过彼此高堂长辈,天地就在这儿,你现在就可以和我对拜娶我回家。”
林中微风徐徐,沈烬张嘴愣愣看他,眸中光芒难免也多了几分重量:“你认真的吗,顾屿?”
顾屿起身看着沈烬,回答:“我很认真。”
独特的草木香气裹着北风轻抚在两人脸上,顾屿用手背蹭了蹭沈烬脸上灰尘,声音低沉温柔:“从此你是一家户主,我们的家里有你,有我,没有其他任何人,好不好?”
见顾屿如此郑重,沈烬反倒一阵慌乱,没法坦然接受。
他只想岔开话题,便问了句更八字没一撇的事:“孩,孩子也不要?”
“嗯,孩子也不要。”顾屿拉住他冰凉的手,轻声回答道,“除非它能不麻烦你,自己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
看来顾屿是真打算对他负责一辈子,沈烬却怂成一团抽回手揣进口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根筋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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