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燕知觉得什么事儿都没有,只是个头疼脑热的,多喝点热水捂着睡一觉就熬过去了。
在斯大的时候,他同学感冒发烧去诊所,医生都不会给开抗生素,发两粒泰诺就让回去休息。
燕知听人家讲了几回,亲自去诊所的钱都省了。
在国外那几年过下来,他也只有两次急救是因为发烧,是小概率事件。
幻象也从来不劝他去医院。
燕知说难受不想动,幻象就会哄他好好睡。
因为燕知用来刻画幻象的素材就是这样的:他要什么牧长觉都会给,他做什么牧长觉都纵容。
而不是像现在正在开车的那一位,让他觉得身上尖锐地疼了起来。
原本燕知觉得可以忍一忍的疼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酸液一样地腐蚀着他的肌肉。
他的眼睛看不见,两侧的太阳穴像是各插了一根针,断断续续地通过跳跃的电流。
眼泪从眼角滑出来的时候,燕知觉得太夸张了。
他被撞裂肋骨的时候没哭,胃疼得站不起来的时候没哭,现在只是有点着凉居然值得他掉眼泪。
燕知在高烧中思考着过去为什么没有这么难受。
有一次赶上大流感,燕知打了疫苗也没能躲过去。
从学校坐车回出租屋的路上,他难受得站不住。
赶上夜间高峰,公交车上没座位,燕知只能坐在车厢的台阶上。
他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在给一个小朋友讲童话故事。
燕知听了两句,发现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这个故事在他很小的时候,牧长觉也给他讲过。
“小女孩划亮火柴,她看见了温暖的火炉和香喷喷的烤鸡……”
“……太冷了,她又划亮第三支火柴。‘外婆!’她惊喜地叫了出来……”
“为了不让这一切消失,她点燃了手中所有的火柴……”
燕知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当时他是为自己庆幸的。
因为他不需要火柴。
他只要闭上眼,就可以把身边冰冷的扶杆想象成温柔的肩膀。
那个时候燕知也没哭。
他甚至是幸福的。
牧长觉的车暖气开得足,远比充斥着流浪汉气味的拥挤车厢要温暖多了。
但是燕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直流眼泪。
好在流眼泪没声音,他可以一直闭着眼睛假寐。
“到了,醒醒了。”牧长觉似乎相信了燕知在睡,轻轻揉了一下他的手,就从驾驶座下去了。
“嗯。”燕知假装鼻音是因为刚睡醒的惺忪,趁着牧长觉下车把脸擦干了。
“我抱着过去,你别动。”牧长觉的声音稍微严肃了一点,“我们快点看完医生,就可以早点回去休息。”
燕知不知道自己的眼睑和耳朵全哭粉了。
他说话的时候除了有点鼻音之外,很冷静,“我自己进去就行了,牧老师先回去吧。”
他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一些了。
牧长觉出来得这么急,未必戴着帽子口罩,到时候又被网上的人议论。
燕知不喜欢。
“我也戴帽子口罩,不会被认出来,好不好?”牧长觉一边说,一边仔仔细细把他从头到尾地包严了,连头发丝儿都仔细理进帽子里,只露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在外面。
燕知没吭声了。
“燕老师搂着我一点儿,不然不好抱。”牧长觉抱着他,背身把车门关上。
燕知犹豫。
“好了好了。”牧长觉轻声催他,“生病了不舒服,还不可以靠着我?”
一句话说得燕知又难受。
他分不清是身体难受还是心里难受,枕着自己搂住牧长觉的手臂,把眼泪都洇了进去。
到夜间门诊的时候,燕知的眼睛恢复了一大半,至少模模糊糊地能看个轮廓。
值班医生恰好是上次给燕知做B超的其中一位,看见牧长觉进来,很诧异,“诶?这不是牧老师?”
“他发烧了,麻烦您给看一下,他在这儿有体检存档。”牧长觉把燕知放下,扶着他坐好,“没力气就靠着我,看一下我们就休息。”
医生给燕知量了□□温,听了听他的心音,“什么时候开始烧的?”
牧长觉轻轻捋燕知的后背,“知道吗?”
燕知摇摇头,把眼睛压在牧长觉的衬衫上。
他太难受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牧长觉的声音放轻了一些,“应该是刚烧起来时间不长,凌晨一点的时候还没烧。”
“那也有一会儿了。”医生有点责备牧长觉,“大人烧这么高挺危险的,弄个心肌炎什么的不容易好。上次体检不就说他身体要养吗?怎么烧成这样没人看着啊?”
燕知伸手把牧长觉的衬衫抓住了。
“难受?马上了,等一下。”牧长觉先揉着他的后颈安抚好燕知,才抬头回答医生,“我疏忽了,没照顾好。他难受得太厉害,怎么能缓解一下?”
“先退烧输液,今明两天在医院观察一下。”医生翻着燕知上次体检的电子档案,“他循环和呼吸都不好,发展成严重的炎症就麻烦了。”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开下药。”牧长觉跟燕知商量,“马上就回来,行吗?”
燕知没觉得有什么不行,但是点头的时候不小心把眼泪掉出去了。
他想他可能是头疼疼得。
他抿了一下有点起皮的苍白嘴唇,“我没事儿,麻烦你。”
“算了,我不知道在哪拿药。”牧长觉又弯腰问他:“有力气给我带路吗?”
他的耳朵贴在燕知嘴边,等他回答。
“嗯。”燕知又点头,撑着桌子站起来。
“慢点儿。”牧长觉扶着他的腰,慢慢把他往外带。
大概也就几步路,燕知给他指取药窗口的位置,“那儿。”
“好,我们一起过去拿。”牧长觉一边带着他走一边给他揉腰,“等会儿输上液马上就不难受了。”
燕知声音很小地答应,“嗯。”
护士拿着配好的药来给燕知输液。
输液针刚从燕知的皮肤上没下去,他抬头看牧长觉:“你先回去吧,我输完液自己回学校就行了。”
他眼泪掉得已经遮不住了,只好道歉:“对不起,我眼睛稍微有点不舒服。”
“我在旁边看一会儿,等这瓶输完换了药。”牧长觉在他床边坐下了,一只手在他后背搭着。
大概是被烧精神了,燕知现在一点儿也不困。
他盯着滴壶里一滴一滴往下落的药水,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来小女孩的火柴。
他忍不住地多看牧长觉。
看他被自己抓皱的衬衫,看他有点凌乱的头发。
燕知很懊恼自己现在眼睛的状态不好,又没有带着眼镜,不能把真正的牧长觉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得越努力,眼前就越模糊。
燕知忍不住非常遗憾地想,等一会儿牧长觉走了,他甚至无法在剥除害怕和不舍之后,延长这一刻的心安。
“怎么发烧了?”牧长觉轻轻拨了一下他的碎发,“洗澡着凉了?今天学校的热水好像不太好。”
燕知嗓子哑得说不清楚话,“嗯,可能有点儿着凉。”
牧长觉把他身上的被子仔细掖好,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刚才热了,马上不难受了。”
燕知没说话。
他感觉自己内心的想法荒唐至极。
明明难受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却希望自己的烧退得慢一点。
让他这一刻片刻的软弱和依赖理所应当一点。
这样等他好了,他就可以轻描淡写地跟牧长觉解释:“感冒的时候鼻腔被压迫,流眼泪是很正常的。感谢牧老师照顾我。”
“我手好冷,”牧长觉的手心一直贴在他额头上,“燕老师给我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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