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乐园(55)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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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会结束已经过了十二点，隋陆拦了辆车，和陈津南一块回出租屋。

　　在俱乐部听了一晚上摇滚乐，这会儿坐在出租车里，猛然静下来，陈津南只觉得耳边仍充斥着鼓点，脑袋也有些昏沉。

　　他握着隋陆的手，望向窗外沉入深夜的北京，良久才找回点现实感，与此同时，脑海中蹦出几个困惑。

　　“你学的是什么专业呀？为什么他们要找你修摩托车？”他问隋陆。

　　“这个和专业没关系，”隋陆半闭着双眼，笑了笑，“修摩托车是因为我以前在车店打过工，学会了一些。我大学学的是计算机。”

　　“……啊？”陈津南无意识地攥紧他的手。

　　隋陆睁开眼，指腹在他手背上摩挲：“很惊讶吗？”

　　“为、为什么？”

　　虽然隋陆学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但他对理科并不十分感兴趣，相反，语文和英语是他天赋里更加擅长的，常被老师夸奖文采，以前他们谈起未来，隋陆说的也是自己要学英文专业。

　　“因为想早点独立，”隋陆的嗓音有些疲惫，但笑意是舒展的，不存在难言之隐，“学实用一些的专业，不管被家里安排到哪，出来以后也能靠自己找到后路。”

　　有段时间，隋陆很讨厌轻飘飘的东西，包括十七岁时轻飘飘的自己。

　　他永远记得被父母从长湾带走的那天。

　　凌晨的国道，灯光微弱，偶有窜出来的野狗，隋立擎打开窗，接连抽着烟。

　　烟顺着风飘到后座，直直钻进隋陆鼻腔，他偏过头，咳嗽了几声，只听见父亲口中毫不掩饰的讥讽：“屁大点孩子，烟味都闻不了，我每次应酬回来你还臭着一张脸，这么看不上你爸，你自己是什么德性啊？”

　　“我说儿子，你可真行，我和你妈给你的零花钱从来没少过吧？还是说你不知道自己平时花的是谁的钱？”

　　“你倒好，带人开房，还知道去长湾大酒店，豪华大床房，一晚上几百啊？”

　　陆芮坐在副驾，斜眼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噤声，烟也掐了。

　　“妈妈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让你少跟那孩子玩，你不听，你们闹着玩也该要有个度。”

　　陆芮按着眉心，身上的职业装经过一天的奔波，惹出几条褶皱：“总之，回家好好反省。这个节骨眼上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你从来不是这种拎不清的孩子。”

　　再开一段就要上高速了，长湾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前方是更大的城市，是按照要求去做便触手可得的光明坦途。

　　然而只有隋陆自己知道，是长湾将他甩开了。

　　奶奶、南南、小春、从小生活的老房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他一样都抓不住。

　　“妈，如果我说……我对他是认真的呢？”他垂下眼，茫然地喃喃。

　　这句话他不敢在陈津南的母亲面前开口，只能在走投无路时，向自己的母亲求救。

　　陆芮沉默了一瞬，抬手摇上车窗：“你才多大，你现在能懂什么？”

　　意料之中的答案。

　　明明知道，他还是问了，抱有最后一丝天真的期望。

　　车门早已上锁，陆芮又按了一遍关锁键，沉闷的咔哒声，在安静的车厢里仿佛被放大了数倍。

　　“以后别再回长湾了，别让家里人失望。”

　　车子驶入收费站，迎面驶来的货车打着远光灯，亮如白昼，如同审判所用，刺眼得厉害，目的是叫人无所遁逃。隋陆偏头去躲，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身处收费站的另一端，标牌上的“长湾”二字，他也已经看不到了。

　　……

　　“计算机啊……”陈津南思索片刻，咕哝道：“那也很好啊，不都说以后是互联网时代吗，前景不会差的。”

　　他挠了下隋陆的掌心，冲他笑：“而且，反正你学什么都会很厉害。”

　　出租车开上四环高架，司机不是爱和乘客搭话的性子，一路上都没开过口，只默默提了速。

　　城市已然沉睡，只有零星的灯光晃过窗外，隋陆将陈津南搂近，偏头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再次陷入回忆。

　　陆芮为了摆平报警的事，动用了陆家的关系，虽然她和隋立擎竭力隐瞒，但这件事还是传到了隋陆外公那儿。

　　隋陆在陆家原本就不受优待，自此更是彻底沦为了边缘人。

　　在这样的大家庭里，价值是最重要的，当初外公同意他跟隋立擎的姓，就代表着陆家并不缺少优秀的子女，他从来不是必不可少的。

　　陆家不会放弃他，不会将他逐出家门，只是不会在他身上倾注最优资源，例如，出国留学是不可能的了，这倒是应了他之前的愿意，但情况已经截然不同了。

　　读大学开始，他就在打工，从最简单的家教做起。

　　在这期间，他没有刻意打听陈津南的去向，因为就算知道陈津南在哪，他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

　　他一无所有，没有筹码，没有后路。

　　后来，陆家预备朝更上一层开拓势力，他被安排到北京的机关单位实习，没有选择的权利。业余时间，他打过各种各样的零工，经历了一些事情，结实了一些人，甚至通过程家逸的同乡——姜奇，阴差阳错找到了陈津南。

　　他想赚钱，想匍匐下去，从原来的思维习惯中跳脱出来，哪怕需要沾满城市角落的尘土、廉价生活的油烟味。

　　不管他想要什么，首先绝不能再做玻璃瓶里的水培植物，心气高，过多依赖给养，急于求成，不能自己向下扎根，后果是随时被折断。

　　如今他确实变了很多，来到北京后，用不到两年时间完成重启，实现了许多目标，和十几岁的时候相比，他换了一种方式向自己施压。

　　而此刻他靠在陈津南肩上，像个孩子一样，放松呼吸，允许自己不设防。

　　车子下了高架桥，陈津南看到前边有个骑着三轮车的男人，像是卖零嘴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间才收摊。车子路过时，他伸着脖子看，三轮车里竟然是米花糖，乍一看，似乎比油田大院炒货店里的种类还全。

　　“师傅，靠边停一下！我下去买点东西！”

　　隋陆正昏昏欲睡，被他这一声惊醒，支起脑袋，困惑地看向他。

　　陈津南担心米花糖走远了，来不及和隋陆解释，车子一停就拉开车门冲了出去。

　　所有的米花糖都是称斤卖，好几种口味，用塑料膜包起来，整齐地码在三轮车上。

　　老板见这么晚了还有生意，连忙停稳车子，热情地向陈津南介绍，说自家的米花糖纯手工制作，绝对正宗，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

　　路灯暗，陈津南看不太清楚这些口味之间都有什么区别，便让老板一样给装了一块。不多，也就装了一小袋，但老板称过后，收了他八块钱，和他印象中米花糖的价格相差很大。

　　等他拎着袋子回到出租车上，隋陆头靠着车窗，目光扫过来，带着点埋怨的意味。

　　直到陈津南掰了一小块米花糖，送到他嘴边，他才收起了那点半真半假的不悦，转而回到陈津南肩头。

　　陈津南也吃了一口，咂摸道：“好像和炒货店卖的不太一样，没有那个好吃，也不怎么脆……”

　　隋陆则在他颈边蹭了下，表示认同。

　　小时候，他们一帮小孩经常等在炒货店门口，看老板把爆好的糯米粒和花生、芝麻、南瓜籽一块翻炒，均匀裹上糖之后，倒进模具里压平，切成小块。这个过程对于小孩子来说太神奇了，他们直勾勾地盯着，不停咽口水，等到最后，老板会给每个围观的孩子发一小块新鲜出炉的米花糖。

　　炒货店对于油田大院的孩子来说，无疑是充满香甜的乐园。

　　就算多年以后，米花糖的具体味道已经变得模糊，在他们的记忆中仍是不可代替的，就算遇到别人口中更好的也没用，因为他们已经养成习惯，形成执念了。

　　对零嘴是这样，若是对人，这种执念只会加倍。

　　最近街道正在改善治安，出租车不能开进小区，隋陆和陈津南便在门口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