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打开,裴淞还愣愣地望着路城山。
他面前的路城山也在看他,只不过他是因错愕而呆滞,路城山则比较淡定地在等他回答。
四目相对,裴淞能很明显地看出来,路工并非看热闹,或是好奇“这个朋友究竟是不是自己”,而是一种“你告诉我问题,我来思考修复办法”的眼神。
就是静静地等。
“不!”裴淞终于反应过来,“不是我!”
电梯门向两侧打开之后,明亮的灯光铺进来像是拉开了舞台帷幕,迎接裴淞的申辩。
门外恰好有等电梯的人,见着路城山,当即脸上堆笑:“路工早!”
又看向裴淞,即便不认得,但鲜少有人和总工程师坐一趟电梯,便也笑着朝他打了招呼:“早!”
路城山点头,抬脚迈出电梯:“早。”
裴淞也跟着:“早上好!”
旋即路城山想起来什么,走出电梯后又转身扶住了电梯门,问那人:“我上周一退回工厂的那批启动机换寄回来了吗?”
“哦!”那人点头,“今天早上到了个大箱子,但我还没来得及拆开,要不一起去看看?。”
路城山点头:“好,顺便测试一下。”
然后扭头看向憋了一肚子话的裴淞:“你的问题可以午休的时候再来找我。”
裴淞欲哭无泪,“不是我的问题我本人没有问题的。”
路城山已经走出三五步远,听见他的话,回头,眼神里有些真诚的疑惑:“那就是没有问题了?”
“没、没有问题……”裴淞呆站在原地,他一个文学院的,竟也有朝一日从胡言乱语到不言不语。
恰好微信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惊奇感立刻抹掉所有情绪——
向海宁和陈宪把他拉进了一个3人小群,裴淞即刻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没有班主任的班级群”。
上回大家一起洗车,说开了之后有好好道歉,裴淞也没再多计较,无论如何还是一个组的同事。
[向海宁]:你俩吃早饭了吗?出去吃个面?
[陈宪]:我没吃,@裴淞,你呢?
裴淞捏着手机想了想,应该不能梅开二度继续忽悠自己吧,况且他叫的吃面,总不能向海宁自己不过来吧。
思索一番,似乎没问题。
于是打字:没吃呢,你俩别忽悠我把我卖了啊。
[陈宪]:走,路工说带一碗给他!来展厅门口!
裴淞收起手机溜达着出去,小熊的披风随着他走路时T恤布料一起晃动,熊中之侠。
给路城山的那碗面打包好带回车队,裴淞拎着面,在各个维修房里找路城山。他主动要去送面,顺带好好跟路城山解释一下,那个暗恋女神竟是女同的冤种并不是自己。
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总感觉怪怪的。
终于,在GT组维修区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这车整个前端动力都不行了,吊运个新。”路城山说,“你这个旧的,等我从雁灵山回来再修修看。”
“好的好的。”GT组大工说着,从裤兜里摸出来一盒烟,磕出来一根递给他,“辛苦了啊。”
路城山看着那根烟,迟疑了一下。对方是习惯性的递烟,但自己在戒烟。这迟疑的时间,大工恍然:“哦,忘了,你戒了。”
“……”路城山抿了下嘴,沉默了。
坦白讲,戒烟近两个月了,烟瘾上来了无非就是烦闷焦躁,这些情绪上的东西他自己可以主动克制。
就像被蚊子叮了,痒,痒是难受的,但如果非要忍也能忍住。
不过看着那根烟,路城山还是涌上来一些叹惋。
当代打工人,酒精、咖.啡.因、尼.古.丁,占一个算好命,占俩是幸运,全占了是合情合理。路城山修车6年,迄今为止只占一个尼.古丁,现在他要戒了。
他看着那根烟的眼神并不是渴望,只有些微妙的惆怅。
暗中观察的裴淞紧紧拧着眉心,一如他T恤上的小熊。一人一熊躲在操作台后面,两双眼睛凝视那边,情绪很复杂,像望着站在出轨边缘的妻子希望他别做傻事。
所幸路城山只轻轻叹了口气,说:“不抽了,戒了。”
“好嘞。”GT组大工把烟收回去,全P房禁烟这个规则其实没几个人当回事,大不了比赛那几天憋着不抽了就是,只有路城山直接戒了。
就在裴淞准备自然切入,轻松愉悦地打招呼时,那大工又说话了——
“对了路工。”大工一边按遥控器,把吊运机挪过来,边说,“我听说你那边新招了个车手,大学生啊?”
路城山“嗯”了声。
“我记得你不太想转电动赛车,没几年了,再过5年燃油车都禁售了,你怎么……选了个大学生啊。”
裴淞感觉自己真的该切入了,他暂时还不想听见路城山的回答,无论路城山会怎么回答。
“面要坨了路工!”
同一时间,路城山也说话了。
“我需要一个有天赋的年轻车手记住……”路城山话说一半,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哦,来了。”
嘭!
裴淞关上休息室门的动静,让路城山刚挑起的面条掉回碗里了。
“记住什么?”裴淞反锁上门,一个箭步冲到路城山旁边,骑上椅子,两只手扒拉在椅背,满脸期望。
导致路城山不得不放下筷子,用尽量真诚的视线和这位男大学生对视:“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怎么会,5年后禁售燃油车,赛车行业势必也要电动化,你需要我记住什么,我一定铭记于心!”裴淞殷切地望着他,一双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清澈的大学生的眼。
良久。
路城山自知这劫逃不过,呼出一口气,说:“不要忘记内燃机的声浪。”
这一年,兰博基尼宣布了埃文塔多的停产,同时他们也将永远停止研发纯燃油车型;捷豹随着F-Type的停产,终结其75年的跑车生涯,正式退出历史舞台。
路城山今年三十岁,他比裴淞大七岁。
路城山第一次坐进一辆零百提速3秒的赛车里是十八岁,那会儿裴淞在忙着进阶六年级。
有些关乎于“传承”的东西,是充满希冀的,是少年人从前辈手中接过火种,让它在自己的火把上继续燃烧。
但内燃机的“传承”注定悲壮,它注定了在五年后完全消亡。裴淞从他手中接过的火种,是一个已经快烧光的太阳。
不要忘记内燃机的声浪。
裴淞跨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看着路城山。他和路城山坐在桌子的同一边,他看着路城山的侧脸。
“我不会忘的。”裴淞说。
其实时至今日,油电混合的赛车已经加入了世界级比赛。F1方程式赛车搭载电机之后,昭示着纯燃油时代向混合动力过渡,最后的归宿,都是纯电动赛车。
距离电动机用模拟声浪来代替内燃机的轰鸣,只剩下五年。
裴淞顿了顿,又问:“那,GT组大工说,你不想转电动化,是什么意思?你以后不修车了吗?”
路城山的手刚要拿起筷子,又悬停,捻了一下手指:“不想转电动化只是现阶段不想,以后怎么转变,我也还没想好,目前把当下的事情做到最好,别留遗憾,就可以了。”
一番话把男大学生说得差点热泪盈眶,他正是容易受感染的年纪,一身热血想要挥洒。就像他衣服上的熊,恨不得早上起来洗把脸就穿上披风登上顶峰。
路城山的面已经坨了,他站起来走去储物柜前,拿开吸铁石,将那张简历放在桌面上。
简历就是常规的简历。
姓名、性别、身高、体重、履历。
最后一栏,是很常见的:请说说你为什么想要成为赛车手。
路城山指向那一栏,念着上面裴淞写的字:“我想要成为职业赛车手,加入这燃油赛车黄金时代的终章,跟随诸位的旋律,迎来伟大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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