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量产人的社会里,有两个愚蠢的词语,第一个是积累。只要工作不停,生病、受伤、死亡…生活中的一切风险都将由公共机构来承担。没钱并不会让你老无所依,而消费却能够让你的人生体验变得更加幸福。第二个词语是婚姻,量产人不能理解自然人对于繁殖和传统家庭的偏执,这可能是两个种族之间最无法弥合的差异性。”
星流的这番话,让白典想起了某个消失在东极岛波涛之下的矮小身影,也唤起了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为什么第三自然的人那么看不起婚姻?”
“其实并不只是婚姻制度。量产人讨厌所有需要用感情来维系的关系。这些关系说白了就是在公共福利不够发达的大环境下,为巩固自身利益而形成的小团体。为了维护这个小团体,你必须舍弃很多自我去和别人磨合。现在第三自然的公共福利已经足够发达,大多数的人根本没必要再去削足适履。这个时代,□□的健康和存续早就不再是问题,精神的健康与发展才是新课题。”
“精神的健康与发展?这不是对哨兵和向导的要求吗?”
“哨兵和向导只是大环境的极端缩影。”
说着,星流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知道什么叫‘内在声音’吗?那是当你独自思考、阅读、或是试图评价他人时,出现在你脑海里的声音。这个声音代表着你的自我。自我意识强大健康的人,内在声音也更响亮,也更重视自身而非他人的感受。”
那不就是“自私”——白典并没有将这两个字说出口。他隐约能够猜到,在第三自然“自私”或许已经不再是贬义词。在不违背公序良俗的前提下,各自将自身摆在第一位的社会,或许能够获得另一种奇怪的和平。
而这也是星流一直以来刻意与别人保持一定距离的原因吧。
仿佛找到了程序中出错的那行代码,白典自然是一阵高兴。但是很快他又意识到,从量产人的角度来看,真正“出错”的人是他自己。
“你们梦海人和自然人更有共同语言。而量产人不过只是蜂巢里的工蜂而已。”
星流的话似乎也印证着这层隔阂的存在。
“但也不是所有量产人都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祖辈就是量产人……”
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有益的范例,白典转移话题:“后来你选择报考水晶塔,应该也是想要做些改变的吧?”
星流点头:“在医疗机构工作的第二年,有件事彻底改变了我。”
那是一座单独面向量产人的医院。除了传统的急诊、门诊和住院部之外,还有特设的养老中心。行动不便、无法自理的量产人会被接到这里统一看护。星流的工作岗位是养老中心的临终关怀区,一个人管理着五十人的仿生人团队,再由这些仿生人操作自动化机械,完成数百位老人的护理工作。
“你见过第三自然的老人吗?”星流问,“不是唐老师这样的,而是距离死亡仅仅一步之遥的老人。”
与做梦都想着延年益寿、永葆青春的自然人不同,量产人对死生之事看得极淡,也不太费心琢磨那些所谓“永葆青春”的良方。即便如此,他们也能活上将近两百个年头,直到整个人枯干得像是年代久远的化石。
星流负责的临终关怀区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已经无法言语;可是安静中又充斥着各种诡异的杂音:鼾声、呻吟、喉间的咯痰音,以及呜咽啜泣。
作为管理者,星流是不需要经常聆听这些声响的。他可以隔着明亮的落地玻璃,坐在调度指挥台的边上,看着仿生人去服侍那些垂垂老矣的量产人。而更多的时间里他会看看书,看古地球时期的作家所描绘的热闹的、麻烦的、落后的生活。
临终关怀区里的死亡同样是很安静的。没有地球小说家笔下的轰轰烈烈,也没有依依惜别、恋恋不舍。当那些诡异的声响随着呼吸戛然而止,生命的消逝远比冰雪消融更加寂寥。
发生变化的那一天,星流正在看一本关于死亡的书籍。罹患绝症的主人公决定与自己的人生做一段漫长的告别。在故事中,他回忆起了生命中各种重要场面。各种纪念日,结识新的朋友,组建家庭,进入人生的新阶段……
“如果我也快要死了,有些什么可回忆的呢?”
这个问题第一次出现在星流的脑海中。
他试着回想。记忆中的自己悬浮在森林和医院的高处,将各种细枝末节都看得清楚明白。但是看见的无非是日复一日的简单循环,一成不变。
这天夜里,星流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也躺在临终关怀区的病床上。白色的病床轻飘飘地浮在空中,飞出了大敞着的落地窗户。窗外不再是医院的花园,而是无远弗届的宇宙。病床向着深空飘去,那里空无一物,万古不变。
星流从噩梦中醒来,冷汗淋漓。
“从那天开始,我每夜都会失眠,害怕再被吸入那个深空的梦境里去。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对方表示这是因为我的精神世界还不够自我、不够丰富。但不是这样的。无论我看多少书籍、培养多少兴趣爱好,就算我的脑袋里现在已经有了许许多多个‘内在的声音’,那关于深空的噩梦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许多“内在的声音”?白典觉得这个词很不一般。
这段时间他一直对星流的种种矛盾表现感到疑惑,但如果说星流的脑内存在着不止一个“内在声音”的话……
他没能继续思考下去,因为星流的故事又出现了转折。
“第四位心理医生告诉我,梦是现实的映射。病床漂浮在深空,意味着我对现实感到空虚。如果想要寻求改变,就要向上走,去寻找答案。”
“所以来水晶塔也是那位医生的建议?”
“那位心理医生的确帮了我很多,毕竟诊金那么贵。”
星流微微一笑,很快又落寞起来。
“能进水晶塔是我这辈子少数几件记得铭记的事,现在却有点后悔了。在这里我已经很不合群……那毕业后进入新的圈子,难道不会更不合群、更像个异类吗?”
“会啊,肯定会。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白典给出了意想不到的答案。
“几年前在梦海,我刚毕业加入警队,菜鸟一只,没人搭理。我一个人上下班一个人吃饭,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后来师父对我说,干警察这一行的,专业再强,不懂得跟人打交道都是白搭。于是我硬着头皮去和前辈们套近乎,慢慢让他们接纳我……”
星流听得认真,却提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问题。
“你怎么确定付出一定能得到回报?”
“这个真不能。就算是血缘关系的父母,你全身心爱他们,他们也不一定爱你。”
“……我不能理解,这不是对等公平的。”
“可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人们在亏欠和偿还中建立起了社会秩序,就像一条一条的纽带将彼此连接起来。正因为有了纽带的牵扯,孤独的人类才不会迷失在深空,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二颗星球。”
“这听起来很难。”
星流若有所悟,却不敢过分乐观。毕竟,一个人长久以来信奉的生活信条,没那么容易改变。
“真的吗?”
白典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花束。
“可是你和我、还有那位帮过你的心理医生之间,早就已经有了纽带啊。”
星流同样看向那束花,陷入了长久而凝重的思考。
白典没有打扰他,但似乎有什么消息通过辅脑传了过来,粗暴地将星流拽回了现实。
“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
他突然起身告辞,又向白典点了点头:“谢谢你,无论如何,我会记住这次和你的聊天。”
当病房的门再度开启,白典看见走廊上有两个陌生的人影,一左一右簇拥着星流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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