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渊是在周五下班后,和秦落落一起去的医院。
秦落落拿着一小把花,用纸包起来,准备送给特蕾西。
时渊对花一窍不通,看到那粉色、白色和奶油黄色混在一起,生气勃勃,觉得很好看。他问:“这是什么花?”
“满天星和风信子,花语分别是‘关怀、思念’和‘幸福美满’。”秦落落说,“花本来就贵得要死,这些花的花期也不是冬天,花了我好多钱——你看,就这么一枝满天星都要6块,还是优惠价。”
时渊看着那小小一枝花,说:“真的好贵啊。”
“那可不,而且经常是有价无市,有钱人都想着买来送小情人呢。还好我和卖花的老板熟,还能买到几支。”秦落落又讲,“说起这个,等再过一个月,就是‘雪见’开花的时候了。”
时渊听说过雪见。
那种华丽的白花只在冬天盛放,越是极寒、雪下得越大,它越是暗香扑鼻,开得轰轰烈烈。联盟将它定为盟花,意为发扬它不畏艰险的精神。
长久以来,雪见都是最受欢迎的花种,没有例外。
秦落落和时渊上了公交,她一手拿花一手扶住栏杆,说:“我买了几朵雪见养在剧院,等它们开了,我就拿给特蕾西,她可喜欢雪见了。”
到了医院,两人穿过满是消毒水味的走廊,去到五楼。病房门一推开,特蕾西就猛地抬头,欢呼道:“你们来了!”
病房里住着五名病人,略显拥挤,有人在大声咳嗽。秦落落把花放到床头柜时,特蕾西一直看着花,猫耳朵都竖起来了,很兴奋。
她的左眼正常,右眼却变成动物般的竖瞳,眼底微微发灰,看起来分外诡异。时渊感受到了一种很淡的波动,它混乱又躁动,语言无法形容——那是来自感染的气息,那是与他同源的畸变。
感染后遗症恶化了。
病痛蚕食着她。
实际上,房里的所有病人都是因为后遗症住院的,有些皮肤生毛,有些脖颈肿大,有些长出了艳丽的鳞片。就像是以前的“辐射病”,只不过要严重得多,他们的基因发生了改变,外形、乃至于喜好都变得不同。
而这一切是不可逆的。
哪怕最好的军用抑制剂,也只是“抑制”而已,不可能治愈。
特蕾西的床头放着一团毛线球——那是猫科动物的最爱,她也很喜欢。除此之外,还有几本故事书、水果和药片,都笼罩在淡淡花香中。
沃尔夫冈去走廊上透气,秦落落坐在床边,陪特蕾西看故事书。时渊坐了一会口渴了,出去接水时,看到沃尔夫冈站在走廊尽头,面对着狭窄的窗。沃尔夫冈勤于锻炼,平日上下楼搬十几桶水都不带喘气的,身躯伟岸而健壮,像一座小山。
时渊端着水走过去:“沃尔夫冈先生,你在看什么?”
沃尔夫冈一如既往地寡言,没接话,冲他笑了一下,摇摇头。
时渊不知道这摇头是什么意思。他也站在窗边,顺着沃尔夫冈的目光往外看。窗子面对医院后头的小巷子,没有路灯,黑压压一片。
什么都没有。
时渊没问沃尔夫冈在看什么,对于他来说,人类的很多举动都难以理解,他把沃尔夫冈的眺望也划在了其中。但他觉得,沃尔夫冈心情挺沉重的。
准确来说,自从特蕾西住院以来,他就更加寡言了。
时渊又去接了一杯热水,递给沃尔夫冈,然后和他并肩站着。
沃尔夫冈喝了几口水,过了很久之后,说:“……我是在风阳城的孤儿院见到她的。”
风阳城是另外一座城市了,在很远的地方,前不久陆听寒还去了那里,时渊只是听说过名字。
漫漫长夜,最适合倾诉。沃尔夫冈第一次谈起自己的故事,接着说:“当时,我跟着伊莎贝拉去风阳城演出,又在那边住了小半年。有一天我们碰巧去孤儿院,看到了特蕾西。”
时渊问:“你领养了她?”
“对,其他孩子害怕她的外貌,不跟她一起玩。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窗边读童话书。她念出了每一句台词,模仿不同人物的语气,把自己逗笑了。”沃尔夫冈说,“院长说她经常这样玩,能把整本书的剧情演出来。”
“噢——”时渊突然懂了,“就像是舞台剧那样?”
“对就像舞台剧。我和伊莎贝拉都看出来了,她是个有天赋的好演员。”沃尔夫冈依旧望着漆黑的窗外。
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时间,穿过了城墙,去往六年前的风阳城。
彼时是个大晴天,孤儿院内满是阳光,秋千的链条在风中哐当作响。特蕾西穿着孩子们统一的纯白衣服,独自坐在窗边,竖着猫耳朵,大声读着书中的台词。
她说:“我要打败你!我要成为盖世英雄!”
她转而又压低嗓音:“不,我——伟大的松鼠魔法师,会把你和你的马都变成乌龟!”
她手舞足蹈,麻花辫垂在身前,蝴蝶结发圈随着动作扑扇翅膀。一旁的院长解释说,她和父母是在城外出事的,怪物袭击了他们的车队,父母当场身亡,特蕾西抱着她养的小橘猫跑了很远很远。
等她发现橘猫的后腿骨露出来了,已经晚了。
那只温顺的小动物被怪物咬了一口,在她的怀中慢慢死去、变异。
它睁着浑浊的眼,咬碎了特蕾西的右肩胛。
联盟军队及时赶来,救下特蕾西,给她注射了抑制剂。她的感染被抑制住了,留下了异变后的猫耳朵和尾巴,后背、腿上杂乱的长毛,还有一身的病痛。
伊莎贝拉?加西亚心善,听了这个故事几乎落泪。可是她身体不好,加上剧团繁忙,实在没精力多照顾一个孩子。她抹着眼泪说:“特蕾西会是个好演员的,我们都知道。”
出人意料的是,一直沉默的沃尔夫冈领养了她。
后来伊莎贝拉专心在风阳城养病,把加西亚大剧院给了沃尔夫冈,给了野玫瑰剧团,沃尔夫冈和特蕾西就一直待在拾穗城了,直到今天。
时渊听沃尔夫冈讲完了整个故事。
除了在舞台上,他是第一次听到沃尔夫冈说那么多话。
时渊问:“她的病能治好吗?”
“有希望,”沃尔夫冈说,“我和医生谈过,他说半年后可以安排手术。”
“手术要钱吗?”时渊又问。
“嗯,要很多钱,我有办法解决的——你别和特蕾西讲这件事情,我还没告诉她。”沃尔夫冈喝了一口热水,生着老茧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杯壁,“不单是钱的问题,手术也有风险……不管怎么样,伊莎贝拉女士都会保佑她的。”
哪里都需要钱,特蕾西要钱,伊莎贝拉现在也要钱,两人都是为了治病。
时渊回到病房时,秦落落刚好读完了一个故事。
时渊坐在床边,也给特蕾西念了《乌鸦骑士》的故事,听得她咯咯直笑。
临走之前,他又看向床头的花。他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花,和荒原那些千奇百怪的感染花完全不同,它们只是很单纯地盛放,不带任何杂质地明艳着。
或许是他多看了这几眼,特蕾西说:“时渊,你要不要拿几朵花回家呀? ”
时渊说:“这是送给你的呀。”
“没关系,你喜欢的话就拿走吧,给我留两枝就好。”特蕾西说,“我们是朋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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