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追惊局(49)
苏穆煜叹气,连鸣却忽然拍了他一下:“阿煜,你看那边,刚过去一人。”
“什么人?”苏穆煜抬头,顺着连鸣的手指看去,“没人啊。”
“走过了,速度太快。我看着很熟悉。”
“这方向,往豫园去?”
连鸣思索片刻:“应该是,我看背影挺熟的。”
虽然连鸣没有指名道姓,但在这里,他俩算得上“熟悉”的人,可能还真就只有那么一个。
苏穆煜问:“看清楚了?”
连鸣说:“不太清楚,我就觉得像.....你说是不是……”
“十有八`九,这个点儿……”苏穆煜低头看了看时间,“可能去喝下午茶,没准儿贺琛也在那里。”
“但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连鸣摸了摸下巴,单手揣在西装裤兜里,走得很是潇洒帅气。
苏穆煜今日也穿了大衣配西装,两个顶摩登的少爷走一起,怎么看怎么像……一对儿。
“哪里不对了?”苏穆煜问。他眼神落到街边小吃摊上,午饭刚吃没多久,此时又买了个油饼上手。
“少吃点,街边不干净,”连鸣皱眉,“中午正餐吃得少,饿了又吃零食,本末倒置对身体不好。”
“是是是,我知道了,连阿妈!”苏穆煜咬一口饼,嘴唇油亮,很是吸引人,“快说你觉得哪里不对。”
连鸣叹气,从上衣袋里拿出手帕,他顺手帮苏穆煜擦去嘴角的油渍,说:“贺琛怎么可能让冷佩玖走路去,还是独自一人。”
苏穆煜一顿,嘴里咀嚼的动作慢下来。他们走了几步,苏老板终于吞下那口饼:“百分百是那个人了吧,哎哟,这次可真让我劳神。”
“我呢,喜欢冷老板喜欢得紧。对另一人也是有几分同情。”
“活着做什么不好,干什么要活成别人的样子。”
连鸣收回手帕,没有接话。对此,他不置可否。
走到豫园,四周做生意的人更多了。全上海的茶楼,每日人流量巨大,多半是些老顾客。在茶楼看报的、吃点心的、谈推背图的实现、说那些洋人打仗。
也有些不同类的顾客,例如城隍庙境内的老茶客,多半爱好古玩、听说书、养鸟,还有专门的侍女招待。
周围副业同样发达,像刚才苏穆煜买油饼的小吃摊简直随处可见,同时还增加了卖假古董的,算命看相的,推销小报香烟的,贩卖糖果的。
瞧,这样的场景,于今日来说,又有何不同?
历史,大抵就是这样一个轮回,潮流也尽是轮回之物。
苏连二人进了城隍庙的后花园,很干脆去了“九曲桥湖心亭”。原因很简单,年轻人都爱去“春风得意楼”。他们穿着锃亮的皮鞋,梳着三七开油头,踩着亮堂堂透明质的玻璃楼梯,就是要来附庸风雅。
二楼听书,三楼雅室谈天说地,设炕榻藤椅,有中国乐器,从高处可见优美景致。
少爷小姐,年轻太太们齐聚一堂,撩起阵阵金粉香风,格外有味道。
而湖心亭这处,更多是老茶客,他们风雨无阻,甚至还自带茶壶。苏穆煜要的就是这种氛围,贴近生活,融进平民百姓之中。听他们在说什么,听他们在烦恼什么,往往能从基层,看到一个最真实,最赤`裸的中国。
这时候的民众,大多人人自危,不论国事。既然有人不论,自然也有人对此口若悬河。可无论如何,这个时候,盛世太平的上海,还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
这些悠闲吃着下午茶的人,他们还在享受着最后一片现世静好。他们决计不知,仅仅是短暂的两年后,会带来如何翻天覆地的阿鼻炼狱。
苏穆煜同连鸣落座,各自也不聊天,拿了报纸、杂质,低头看着。连鸣带了教案,打算在此备课。
苏老板就有些百无聊赖了,他懒洋洋地倚在栏杆上,光是站着,就已经很漂亮。
苏穆煜的眼神往九曲桥上扫,有人提着鸟笼,可爱的金丝雀叽叽喳喳;有衣着华贵的太太,赶来饲喂锦鲤;孩子们无忧无忧地奔跑,外国人举着相机四处拍照;小贩们推着零食四处兜售.....
他叹息一声:“真是悠闲呐…….”
半响,苏穆煜于人群中瞧到了两抹熟悉的身影——可不就是贺琛与冷佩玖!难道刚才,真是连鸣看错了?
这个时间,他们到后花园来,又有何事?
苏穆煜叫来连鸣,两人撑着栏杆。
“是往得意楼去。”连鸣说,“目的不纯。”
“我也觉得,贺琛什么时候办公事也要叫上冷老板了?”
“到这里来办公事,能是什么‘公事’?怕是鼹鼠*大聚会。”连鸣淡淡道。
苏穆煜一听,立刻明白了。贺琛不相信冷佩玖?怎么发现的?调查出来了,还是暴露了什么?
他盯了片刻,最后收回眼神:“怕是很快就要出事儿了。”
中午还明媚的阳光,此时躲进云层里。不知从哪个方向刮来的乌云,立刻占据一方苍穹。阴风四起,坐在楼下的茶客嘟囔着天气多变。
许多人收好椅子,进了茶楼。室内一时闹哄哄的,人群熙熙攘攘。
连鸣攀着苏穆煜的肩膀坐回桌前。
他瞧了瞧外面泼墨般的云层,深深的眸子里如掠过一场急来的暴雨。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第39章 红拂传
贺琛带着冷佩玖穿过人群,上了得意楼三楼雅室。进去时,梁振与龚力安,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同志在场。
这次情景比起上回在俱乐部里的牌局要好得多,到底是来卖弄风雅吃茶的,梁振与另一位看起来年纪稍大的男人正在谈论音乐。
龚力安手拿报纸,叼着烟,头回见他这般正经。他们见贺琛进门,也没起身迎接,只是梁振指了指身边的俩座位。
“老贺,快点,就等你了。哟,小玖也来啦?稀客稀客啊!”
龚力安跟着附和:“咱们贺军长真是醉倒美人怀,现在一步也离不了我们冷老板哟。”
其他人笑了笑,没有多大反应。这些生面孔冷佩玖不认识,长得也没什么辨识度,比起龚力安与梁振稍差一截。今天白荣鹤没来,说明这场合不轻松。既是真的办公事,贺琛带自己来又是什么意思?
贺琛没说话,牵着冷佩玖坐下。茶水点心都是现成,贺琛很体贴地给冷佩玖倒了一杯茶。
“吃点东西,你中午没吃多少。”
冷佩玖笑着喝了口茶:“我就喝点水,点心真不能再吃了。这些时日腰上的肉渐长,不控制控制,以后登台不好看。”
“我说好看就行,”贺琛依然把点心推到他面前,“肉多点软和,摸着舒服。”
梁振不干了,说是来谈公事,你俩倒在这谈情说爱腻上了!
“哎,老贺,别光顾着给冷老板抢食啊。哥几个都没吃呢,懂不懂心疼人伐?”
贺琛抬起眼皮瞥了瞥,道:“你再让人加,今天我请。”
“嗬,”梁振笑了,“谁还没几个钱了是不是?”
贺琛伸手朝着他点点,将桌上一碟点心推到他面前:“吃,管够!吃完了继续上,今个儿不吃到梁爷心服口服,免得还说我贺某人礼数不周。”
梁振立马讪笑,贺大爷绝对说得出做得到,忒不是人!
“说正事说正事!吃什么吃,误党误国。”
众人哄笑起来,龚力安翘着二郎腿很不正经,他把报纸叠好放在桌上,盖棺定论:“没骨气,没毅力。老梁你被逮了八成是个骑墙派,不,翻墙派!老贺,可要好好盯着梁振。没准哪天他主动自首了,说不定就是个赤佬.!”
“嘿!还洗涮起我来了?”梁振大眼一瞪,恨不得扑过去跟龚力安决斗,“老子全家都是党国要员,上上下下忠心天地可鉴!你炸死是不是!”
龚力安笑得发抖,连贺琛也忍俊不禁。在座的其他人终于有了点反应,笑着不说话。
龚力安闹闹嚷嚷:“哎哎哎,姓梁的你别挠我啊!把对付姑娘家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可没效果我告儿你!”
梁振往椅子上一靠:“老子下回就做假情报阴你!”
“哟?你当只你一家会作假呀?”龚力安笑嘻嘻地说。
冷佩玖作为旁观者,看着这出闹剧,他算是看明白了。今天的公事,主要围绕“情报”二字。既是地下情报,铁定重要又隐秘。贺琛不仅把他这个无关人员带来,不设防,把他们的对话、情报如故事般让冷佩玖尽数听去。
这是什么意思?
是个人都懂了。
冷佩玖起先不可置信,不断在脑子里反思自己哪一环节露了马脚。他去见那人时,明明已经甩掉了跟班,几乎抹去了踪迹。不可能,怎么会呢?
冷佩玖想得心颤,下意识浑身发抖。不,要冷静。如果贺琛他们证据确凿,以军长的性子,早拿自己开刀了,断定留不到现在。
既然还没动他,说明一切都没个定数。那么今天带他来得意楼喝茶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
冷佩玖想通这一层,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显得更加百无聊赖,一脸无所谓地坐在那里。他已下定决心,无论今天听到了什么,都要装作一无所知。
但若是重要情报,不给那人通知的话,会不会真的耽误了要事?
可是,这些党与党、党与国、国与国之间的情报,他又能在意多少。
冷佩玖不是不在意这个国家,相反哪怕中国支离破碎,疱疮丛生,他也舍不得这片土地。这里有戏曲的起源,有戏的发展,有戏的传承。冷佩玖有生之年,唯与戏作伴还可多活。
戏的根在这里,他的根也在这里。树无根枝,尚无法存活。国破了,谁还记得京剧昆曲是什么?
人若失了根,与浮尘又有何区别?
冷佩玖矛盾极了,也难过极了。贺琛不相信他,情有可原。军长的肩上扛着更重要的使命,每个有识之士都在为这个国家拼命努力着。他们放弃了安逸享乐,蛰伏在黑夜中,匍匐在血海里。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步地从火光中走来,再从火光中走下去。
冷佩玖做了自己的选择,这是他的情感所向。贺琛也做了自己的选择,那又是一份忠烈之心。
谁都没有错,也怪不得别人。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对立面站着,面前有鸿沟如海,巨浪滔天。
插科打诨的笑闹结束,除冷佩玖以外,其他人均正色起来。
要说今日本为试探冷佩玖而来,实际上还真有几个重要的情报需要传递。只是这些真真假假的情报参杂在一起,除了他们自己能对上暗号,别人一概不知。
冷佩玖充耳不闻,显得对这些党国的政治、军事动向等十分不感兴趣。若他稍微支着耳朵注意听一下,定会被话题往来间的内容惊出一身汗。
也不一定,冷佩玖实则对军队有什么调动,要去哪里,要干什么,没有特别清楚的概念。只有那人知道,也唯有那人需要明白这些。
冷佩玖不说话,再次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了。窗外刚刚还是一阵乌云密布,如今太阳又从云层里滑了出来。些微暖意撞上寒风,也没多大的作用。
上海的冬天如约而至,北平的凛冬早已濒临。
冷佩玖很小没了爹娘,伶仃一人长大,梨园就是他的家。师父严苛,又有些瞧不上他的木讷。同门师兄弟们欺他弱小,大多时候,连热饭都蹭不上一口。
人道是凄苦的日子,会记得格外深刻,一生也不容易忘掉。但冷佩玖不同,他已经记不太清那些冰冷的日日夜夜,冬天跪在雪地上的寒意。他已不太能想起棍棒打在背上的疼痛,乌青的屁股连床铺都没法儿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