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楼轻轻侧了个身,枕着自己一只胳膊,再从怀里掏出方才擦手的锦帕。
他凝目看着提灯侧颜,总控制不住要上扬的嘴角。
就这么一直看着,看到惊觉再不睡就要天亮的时候,谢九楼方才细细给提灯擦干净脸,小睡一阵,在破晓前离去。
二早营房的几个小士伍起来,都发现他已经走了。
几个人一面松了口气,一面互相责问:“九爷啥时辰走的都不知道!睡得跟猪一样!”
“你好意思说我?你知道?说不定就是你呼噜声把九爷吵走的!”
“我呼噜?我还说是你嘣屁把九爷嘣走的呢!”
正吵嚷,有人注意到边上的提灯:“欸,那个……提……提灯?”
提灯听见旁人叫他,闻声望去。
他因着要进军营,来之前被谢九楼抓着连天恶补中土话,勉强到断断续续能听懂日常交流的那些话,尤其是军队的指令,谢九楼把他训练得很敏锐。
但说和写,离听的能力就差了许多。
谁的话到了他那儿,基本都是只进不出的份儿。
喊他的那人叫洛桥,是个小伙子,小麦肤色,浓眉大眼,说话带点北方口音,笑起来一口白牙。第一次跟提灯搭腔,提灯只看过来,也不吭声,叫洛桥有点儿局促。
他抠了抠后脑勺,试探着问:“九爷今早走那会儿,你也没听着?”
提灯点点头,意思是听着了。放洛桥眼里,意思是“没听着”。
洛桥见这人沉默寡言的,话也搭不下去了,打哈哈道:“睡,睡挺好。”
说完正要下床,忽“咦”的一声。
他穿了鞋走下去,来到提灯面前,弯腰道:“你脸怎么干净了?”
提灯和他对视着,歪了歪头。
“这可不行。”洛桥古道热肠,“昨儿我可听见了,九爷叫你不准洗脸。你这脸现成白净的,当心九爷看见,军法处置!”
他四下看看,一拍脑门,把提灯拉扯下来,抓着人就往院子里篝火堆旁边去。
洛桥蹲下,提灯也跟着他蹲下。
篝火燃到半夜就熄了,此刻只剩烧焦的黑木。
洛桥两手按进漆黑的木屑里头,搓了搓,抬起来就往提灯脸上抹。
一边抹,一边念叨:“你就委屈一阵子。脏是脏了点,不碍事儿。也别怨九爷啥的。我虽才来,但听他们说,九爷是极好的人,待底下将士们也很好。他这样对你,想必是你年轻,犯了什么错。又兴许是他看重你,见你孱弱,想锻炼锻炼你,也未可知。”
说到这儿,他“嘶”的一声:“你这模样,满十五没有?”
大祁律例,男子年满十五方可参军,低于十五者,不得虚报以参军,防止家眷冒领军补。
提灯终于开口了,说得很慢,好在清楚:“十八。”
这回答似是出乎洛桥意料:“比我还大一岁呢。”
他又领着提灯到洗脸盆边上:“看。”
提灯低眼一瞧,水面照出的那张脸,黑得让他快认不出自己。
-
早上练兵那阵,谢九楼和之前一样,状似不经意地逛到提灯这一支队伍来,打眼一扫,见着人群里头黑黢黢那张脸,蹙了蹙眉。
提灯眼珠子也正跟着他转。
谢九楼走到哪儿,提灯就看到哪。台上千夫长在训话,是半个字都没钻进提灯耳朵。
谢九楼负手站千夫长后头,皱眉盯着提灯,目光一动,示意提灯好好听千夫长说的什么。
提灯这会儿瞳子和脸一个色,眸光熠耀,见谢九楼也看着自己,便对对方缓缓展开一个弯起唇角的笑。
谢九楼:……
正午休憩,士卒们全凑在伙房抢饭,提灯一个人回营房,抱着包袱坐在炕边,吃阿嬷临走时偷偷给他塞进去的零嘴。
他吃一片阿嬷买的雪花糖,又咬一口阿嬷亲手蒸的酥酪。
阿嬷把这些东西塞进包袱里时,谢九楼就在旁边。明明看到了,一要开口阻止,阿嬷一个眼神,谢九楼又只好闭嘴。
只有等提灯抱着沉甸甸一袋子来到这儿以后,他才再三叮嘱:“不许一顿吃光。要先吃饭。”
提灯应了。
然后每顿都先吃零嘴。
他低头看看包袱,怀里糖片和酥酪剩得不多,只好舔了舔嘴,慢慢收起油纸。
包袱还没系上,听门口传来一句:“你怎么没去吃饭?”
抬头一看,又是洛桥。
提灯道:“你也不吃。”
“……我已经吃完了。”洛桥小麦色的脸并不明显地一红,“我跑得快,比他们先吃完。”
他乍见提灯嘴角的糖渣,眯起眼:“你一个人在这儿,偷开小灶?”
提灯听不懂。
洛桥追问:“你吃的什么?”
此话一出,提灯脊骨一僵:淡月和微云每次想抢他吃的,就会这么问。
他看了看洛桥,慢吞吞把包袱打开,抬手递过去。
洛桥伸脖子一觑,眼都亮了:“你要分我?”
提灯垂首,点点头。
“那我不客气了啊。”
洛桥拈了一小搓糖片放掌心里,挨着提灯坐下,喜滋滋尝了两口。
“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味道的玩意儿。”
有点儿甜,又不腻,还清凉爽口。
他拿肩碰了碰提灯:“谁给你做的?”
提灯想了想:“阿……嬷。”
洛桥说:“我阿妈也给我做了煎饼,叫我带路上吃。不过没你这精贵,都是些顶饱的玩意儿。”
提灯问:“煎饼?”
“对啊,煎饼。”洛桥打量他神色,“你没吃过?”
提灯摇头。
“早知道就留些给你尝尝。”洛桥又拈了片糖片放嘴里含着,比划道,“米浆做的,一张得……有你三个脸那么大。刚出来,热乎的,又软又薄,咬一口,满鼻子都是糯大米香。我一顿能吃十张。带上路了,放几天就变硬。硬有硬的吃法,那时候煎饼边上是脆的,里头筋道,很有嚼劲。”
他眉飞色舞:“我阿妈做的最好吃。”
提灯咽了咽唾沫。
一时又瞥见洛桥颈下一张折成三角的符,穿了根细线,吊在脖子上。
洛桥说着说着,没听见提灯搭腔了,一抬眼,顺着提灯视线,瞅见自己戴的那块平安符。
他把手指往衣服上擦擦,再把那符夹出来:“你在看这个?”
提灯没说话。
洛桥笑道:“这是我阿妹给我求的。”
“阿妹?”
“嗯。”洛桥努努嘴,眼底一片暖意,“她开了年才满八岁。去年冬天,听说我要南下参军,一个人大清早跑庙里找住持请了这张符。那天我们全家找了她两个时辰,才见着她跑回来,就是为了给我求这东西。”
提灯凝视着洛桥手里的符,沉默不语。
“你别看,其实咱军营里好多人都有。”
“都有?”提灯问,“符?”
“不是。”洛桥说,“不定是符。就是都有这么个东西,从家里边带来的,算个念想。”
他掰着指头数:“王老三是他媳妇儿的一根木簪,阿远是他大哥给的一枚铜钱,大智是他娘给他缝衣服的一包红线。”
洛桥问:“提灯,你有没有?”
提灯愣了愣,突然低头在包袱里翻翻找找。
没一会子,听得叮当响。他摊开掌心,是一对戗金玉箸。
洛桥看得两眼发直:“你……你家里……让你带那么值钱的东西?”
别说一对,就是上头挖指甲盖大一小块下来,都够他家那块地两年的收成。
提灯扬起下巴点点头:“让我带。”
洛桥一言难尽:“你……你家这条件……怎么还叫你来参军呢……”
提灯说:“他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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