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楼忍不住:“……你睡不着?”
他一出声,百十八就停了,绷着脖子屏息不动,两眼望着床顶上。
谢九楼也凝目盯着床顶,不往旁边看。他没听见回应,只当对方睡了,正欲再闭眼——百十八肚子响了。
“你饿?”他问。
百十八偏头看看谢九楼,发觉谢九楼也看了过来,想刚才那句话兴许是谢九楼在问自己什么。
该不会是问他床上的枣儿去哪了吧。
他迟疑了一下,慢慢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块红布。
那是他从嫁衣内衬里头撕下来的,拿来包他吃剩的枣核儿。
百十八把这堆枣核摊在掌中,大概还是心虚,眼睛垂得低低的,不说话。
谢九楼瞧着这一幕,颇为无语凝噎。
说这姑娘讲究吧,她把枣核放枕头底下;说她不讲究,人家拿布包得很严实。
但好歹是搭理他了——这意思摆明了就是在说饿。
谢九楼一骨碌跑下床:“你等会儿啊。”
他一跑,百十八也想跑:这指定是到阿嬷那儿告状去了。
以往在饕餮谷,蝣人饿急了偷食儿的事也不是没有。得先想办法开笼子。这步不难,找几根铁丝就开开了,难的是身上的锁链。那东西里头有磁,要特定的钥匙才能开。他们打不开,只能拖着四十斤的链子去偷食。
链子笨重,蝣人就算摸到储粮的地方,要逃走也极其拖沓。
百十八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也不是没动过偷嘴的念头。
还没来得及,已经有人身先试法。
那是另一批蝣人里,一个刚刚产子的女蝣人的同伴。
他们这样的种族,从一开始被圈养起来,就是分批看管的。因着蝣人数目少,拥有繁殖能力的女蝣人便极其珍贵。一个女蝣人自拥有繁殖能力那一刻起,她的一生就望到了头,从此只在不断地和不同的男蝣人交配与产子中度过剩下的几年,直到二十岁,在玄气爆体前,被卖出去,压榨完她最后一丝价值,让饕餮谷捞最后一桶金。
蝣人的一生不过短短二十年,他们以二十年为划定界限,被分批圈养。
百十八是那一批里第一百一十八个出生的蝣人,所以叫百十八。
蝣人产子,婴儿自落地那一刻起就会被驯兽师抱走,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百十八坐在笼子里听外头的人闲聊,那个女蝣人,在自己的孩子出生时一眼瞧见生出来的是个女孩儿。她像疯了一样把自己的笼子紧紧关住,不让驯兽师打开抱走孩子。然后在和驯兽师的拉扯中硬生生掐死了那个女婴。
她受到惩罚,断水断粮整整一天,六月的酷暑,笼子下头,她流的血已经沤湿了一整块泥地。
和她一起长大的另一个女蝣人看不过去,在那天夜里,偷偷跑去粮仓,偷了两把红薯叶。
四十斤的锁链叫那个女蝣人没有逃过一劫。
她被抓到太阳下头,所有的同族都被拉过去看,看看偷窃者的下场是什么。
那时七岁的百十八到现在都还记得,驯兽师拿的是一根很细很细的荆棘鞭,上头全是倒刺,每每在那个女蝣人身上抽一鞭子,就在旁边浑浊的盐水桶里浸一次。
数百来下,那个偷食的女蝣人被活活抽死。
当天晚上,掐死自己孩子的女蝣人也死在了笼子里。
百十八抱膝坐在床上,守着门缝等,没等到拿鞭子来抽人的阿嬷,等到端来一大碗鲍鱼羊肚鸡汤面的谢九楼。
他还没下床,先咽了口口水。
谢九楼一边放碗,一边说:“我晚上不爱在房外安排人守夜。没端茶的丫头,就自个儿去小厨房看了看。下午吃的鲍鱼羊肚汤还剩半碗,就着给你下了点面,你……”
他转头,发觉百十八佝在床角,直勾勾盯着桌上那碗面,怕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过去把人拉下床,拉一下,百十八不动,拉两下,百十八把袖子抽回去。
拉第三次,百十八半信半疑地挪了挪屁股。
“下来吃面。”谢九楼说。
百十八磨磨蹭蹭下去了,坐到桌边。
谢九楼见他干坐着不动,便拿起筷子,递到百十八眼前:“给。”
百十八低眼,看完筷子,又去看谢九楼的手。
那双手手指极长,骨节略比指骨要宽一些,指腹和掌中都有茧,手掌也大,手的主人瘦,故而手背青筋很明显,金丝回字纹压边的黑锦窄袖袖口处的手腕腕骨也极突出。
百十八蜷了蜷指尖,他跟他有一样的地方,手上都生着疤。
他的疤在右手手背,很长一条,因着要扮三姑娘,露出来的伤他都给抹了。谢九楼的疤则是在手掌上,细碎的,多是尚未愈合的刀剑伤。
百十八看了半天,还是没接筷子。
——他不会使筷子。
三姑娘是会使的,笼子外头的人都会使,只有蝣人不会,蝣人从来只用手。
他不敢接,一接就暴露了。
谢九楼递筷子的手在半空悬着,见对方不动弹,只道这姑娘莫名又怕羞,遂放下,干咳一声道:“我……我今晚去书房睡吧。”
言毕起身,揖了一揖,便开门离去。
桌上,鸡汤面凉了下来,凝了薄薄一层油。
百十八望着筷子沉思,未几,抓住筷子,手握成拳,两支筷子并在一起放到面汤里试着一挑,面条挂在筷子上,刚挑起来,很快滑下去。
他顿了顿,又试了一次。
面条溅了他一下巴汤。
百十八眼一沉,把筷子放到旁边,准备伸手到碗里捞面。
海棠红穿金的嫁衣伸到眼下,百十八又住了手。
这衣裳铁定要淋一袖子汤。
他抿了抿唇,两手撑在身侧,默默等到面汤彻底凉下去,捧起碗,一点一点往嘴里倒。
翌日谢九楼在天亮以前悄声回房,还没进房,脚步声已惊醒了房里的百十八。
百十八猛然睁眼,噌的起身,一心警觉盯着房门。
谢九楼蹑手蹑脚一进门,两个人对上眼,面面相觑。
身后房门才关了一半,谢九楼反手轻轻合上,挪着步子打招呼:“……醒那么早啊。”
他原想把自己在书房过夜的事瞒着府里上下,专等入夜人都睡了才离开,趁早再溜回来,以免府里下人乱传,说他与言三姑娘不合,轻视了人家。
谢九楼到桌边坐下,瞥见桌上一碗面被吃得很干净,连一口汤也不剩,便笑:“你昨儿是真饿了。”
百十八听不懂,只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床上。
谢九楼架不住他这眼神,如坐针毡,低了低头,又说:“天……天还早,你要不……再睡会儿?”
百十八坐如定钟。
谢九楼没法子,坐过去上了榻:“……那我再睡会儿。”
他到里边一躺,百十八立时跟着躺。
谢九楼:……
两个人僵着身子挺到鸡鸣,外头有丫头来敲门,说伺候洗漱。
早饭是清粥小菜,谢九楼身边多了个“夫人”,很不适应,是以食欲缺缺,拿勺子舀两口,又举筷夹几根煸鸡丝伴着,正送嘴里,余光见百十八捧着碗,一仰头,把粥尽数倒进嘴里。
旁边的筷子勺子一样没动。
谢九楼:……
想是昨儿饿厉害了,面也没吃饱。
他问:“……再来半碗?”
百十八这回猜到他意思,眼珠子定在他脸上,黑黑亮亮的。
谢九楼一早上给百十八添了六个半碗,光喝粥,不夹菜。
他琢磨着是早上的小菜不合人心意,中午特地叫小厨房撤了早晨用的食材,换批不重复的,变着花样做了几道硬菜。
哪晓得到了正午用饭,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百十八都愣是一口没吃。
谢九楼再琢磨,是三姑娘早晨一口气吃多积了食,这才吃不下。
晚饭他又换了一桌菜,百十八照样不动。
他端着碗,欲言又止:“……不合你口味?还是积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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