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若朝,是很骄傲的。
能被命运所选中的人大多有一身傲骨,尤其是聪明人——年纪小的聪明人。顾若朝最初并不肯屈从于命运,他执着地认为那是对于他的“赠与”。
“他尝试了很多方法,利用自己的‘礼物’来打败‘哥哥’在小提琴上的成就,利用自己的成绩来要求父母相遇。可无论如何,断掉的命运之线是无法再被连接上的。”
顾若朝开始变得偏执、阴郁、狼狈。他不认为这个世界应当拒绝他。为了达成目的,他开始与家人争吵,与同学发生矛盾,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去追逐自己所需。
沈终不再扮演他生活中的旁观者,而是不断尝试去劝阻他。顾若朝却说:“我有分寸。”
“我为什么不能让我的人生再完美一点呢?”顾若朝耸耸肩道,“一个幸福的家庭是什么很珍稀的、我没有权力得到的东西吗?像我这样的人……”
沈终没再说话了。他发现顾若朝的眼圈有些红。
那是被他藏在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语下的真实。
顾若朝并不是一个自信的人。自信并不是一个可以作为全局判定依据的标量,而是一个多方面的量词。沈终忽然明白顾若朝并不自信自己能得到来自父母的爱,他的所有言语与其说是炫耀,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打气。
顾若朝的内心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轻快。他的高高在上、骄傲是真的,藏在他心里的、对家庭的执着也是真的。
或许顾若朝真的会心愿得偿也说不定吧?沈终想,毕竟顾若朝是得到了礼物之人……
“如果追求不到呢?”沈终最终还是说,“他们是成年人,你何必勉强……”
顾若朝笑了。
“那我至少努力过。”他说。
他仰着头,骄傲飞扬。这不是一个被赐予的天才的发言,而是一个有着自己的内心的少年的发言。
直到一天半夜,他接到了来自顾若朝的电话。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听见顾若朝颤抖的声音,“完了。”
他吐出这两个字,像是吐出绵长的叹息。
……
“发生了什么?”喻容时专注地问道。
“最开始,我以为他杀了他的那个‘哥哥’。”易晚以一种因过于平淡而显得尤为恐怖的语气,云淡风轻地说着,“我当时便在百度百科上开始搜索……直到他告诉我,不是这个。”
“那……”
“他发现自己开始失去那份‘礼物’了。在他追着母亲跑过小巷,流泪嘶吼被几人看见,日日夜夜纠缠于这件事之后。”易晚说,“那个世界认为他……”
“崩人设了。”
最初的异常,发生在小提琴上。
原本简单的演奏对于顾若朝而言,开始变得艰难无比。他不再能在上手时就察觉到最佳的演奏位置,拉出的音乐也变成了呕哑嘲哳难为听。
然后,是同学。
学校之内的议论开始发酵。他们嘲讽顾若朝的家庭环境,编造他的交友情况。流言是一滴火星,顷刻间便可燎原。
再后来,便是成绩。
可无数的意外开始发生。他得了中耳炎,听不清课程。上课时,又总有飞进飞出的蜜蜂或虫子,打断他的听课。写作业也变成了一个需要躲避无数意外的挣扎过程。
就连大脑也开始迟钝。
“没有完。”沈终耐心地说,“没有完。你只要活着,不犯法,你就还有机会。”
发生在顾若朝身上的不是属于他的故事。可沈终却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耐心。终于,顾若朝停止了啜泣,冷静了下来。
他的头脑依旧灵光。
“……我发现这仿佛是一种警告。”顾若朝咬牙切齿道,“我每靠近我的父母,这份警告就严重一些。上周我没去见他们,我的脑袋就好使了——而周考,也变得简单了。”
“那种东西或许不是礼物。”沈终道,“而是命运。”
礼物是赠与,命运是不可逆的道路——且标注价格。
这的确是个可逆的警告。可顾若朝不肯服输。
人的骄傲往往具有两面性。平日里,它招人烦,如今,却变成了一种金子般的珍贵品质。顾若朝不肯承认自己的一切是由天意所“赐予”,他势必要与它们斗到底。
沈终会陪着他。无论是从零开始,还是通宵达旦。
只是那时他们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最大的痛苦从来不是从零开始的挣扎获取,而是从一百落至地狱的重新开始。顾若朝开始暴躁、开始沮丧。他的父亲得知了继母的算计,如他所愿地与继母离婚,没能立刻与他的母亲复合,却也有机会。
他明明得到了部分他想要的东西。
可与此同时,他失去才华,变成普通人。真正的崩溃不来自一朝一夕,而来自日日夜夜日积月累。所有的痛苦像是蚂蚁侵蚀大坝,顷刻间已是溃不成军。
“后来他告诉我他认识了一个表哥。那个表哥是他母亲那边的人,姓谢。表哥会帮助他。那时候开始顾若朝很少和外界说话了,不过他的情绪却相应地好了很多,成绩也一直保持着优秀——只是比以前更辛苦、或者辛苦好多,每一次第一,都提心吊胆。”易晚说,“再后来……”
他听见了顾若朝前继母儿子的死讯。
这件事是一场意外,却又像是上天看不得顾若朝接受了如今的人生后的、从天而降的惩罚。这场死亡彻底隔开了他的父亲与母亲,让复合变成了不可能。
在听说这个消息后,沈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顾若朝打电话,可他所听见的却是忙音。
很久之后,电话终于被接通了。顾若朝告诉他,他想带沈终去电玩厅。
沈终和他一起去了。
他们在电玩厅里慷慨地兑换了几百游戏币,却被杀得片甲不留。离开游戏厅后,顾若朝又说:“我想去网吧。”
网吧依旧是几年前的模样,只有几台机器进行过有限的更新。顾若朝同样带他坐到了之前的位置,并打开了同样的游戏。
失败,又是失败。
在第十三局时,顾若朝停下了动作。
他们从网吧出去。可这次网吧里不再有不良少年追逐,也不再有下落的广告牌。他们站在广告牌曾落下的位置,顾若朝笑了笑,忽然开口。
“……你知道么?继母看见了她的孩子的日记。那个哥哥喜欢上了我。这就是一切崩塌的原因,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总觉得这像是一场上天对于我的报复,而我沦为普通人。”顾若朝说,“我输了,我所有的局数都输了……我从来没想到,我根本没办法承受这份失去……我的人生应该是完美的……”
“时间会冲淡一切的。”沈终说,“你依旧完美,上个月,你在月考里没有拿第一,只是因为你没把时间花在学习上。”
“不,时间会冲淡一切,但一切都毁了。一切故事,都毁了。”顾若朝说。
“一切故事?”沈终愣愣道。
他以为一切都在变好,可顾若朝看起来却越陷越深。顾若朝用手指抓着自己的脸,似哭似笑道:“我都做了什么啊……我错了,我后悔了。我以为我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可我最终发现是我离不开它——不是我离不开礼物,而是我离不开命运。我的人生已经不能再完美……”
沈终看着顾若朝,他看着这个少年终于不再是过去任何时候模样。
顾若朝离开了。
他走得晃晃悠悠,头上空无一物。可沈终知道,顾若朝快被广告牌砸死了。沈终想。
他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世界再次失去了它的逻辑,变成一团乱麻。
正在这时,他听见一阵笑声,有几个拖着推车的青年走过。
其中一个青年右腿很跛,像是受过严重的伤。其他几人似乎是刚从市外的学校回来,帮助他推着水果车。青年的脸上还残留着青春时五官的痕迹,笑容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戾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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