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桐次已经炸得尸骨无存了,或者说, 在他接受身体改造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放弃了名为人的生命。
世人追捧的学术大师,不过是一具被怨恨填充的行尸走肉。
至于雪川白马——
浓烟散去后,被熏得头脸漆黑的雪川白马昏迷在地上,一张烧焦的空白画卷以残破的姿态盖在他身上。
雪川白马和香山惠子都被送进了医院。
正在羡月楼看电视直播的雪川光第一时间跑往医院找父亲去了。
外面大雨倾盆, 整个城市都在一片鸿蒙的水雾中。
林珰还在给他拿伞,他已经拔腿冲出了门。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是什么心情。
他跟着父亲办案去过很多惊险现场, 也不止一次直面过生命危机,他害怕过、生气过、悲哀过也无奈过,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面临灭顶之灾,他却只能在电视机前什么都做不了。
他连一张画都比不上。
恨自己没用吗?好像也不是。
有莫名的悲哀从他心头涌出。
因为父亲临死前最后喊的阿光, 竟也不是他。
父亲在生命尽头、在他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的时候, 看到的, 期盼的, 依然是他理想中的阿光。
不是他。
他只是一个连父亲最后一面都不配见的……胆小鬼。
阿光跑到了医院。
记者们堵在病房门外,医生正在咆哮——“大侦探现在需要的是休息!休息!!”
这是距离京都电视台最近也最好的医院,阿光从前和父亲办案时常来, 医生一眼就认出了他, 赶紧拨开记者把他拉了过去。
阿光惊恐。
“阿光可算来了!!”医生像是见到救世主一样, 揽过阿光的肩膀, 情绪激动不已——“你跑哪里去了啊!啊!你从爆炸现场失踪后你父亲都要疯了!一会说你死了!一会说你不会这么死的!你快去劝劝他吧!太可怜了!”
阿光:??
阿光:“我、我父亲没事?”
现在轮到医生发出问号了。
医生:??
医生:“你难道不是看你父亲没事才离开的吗?唉,算了,不管你干嘛去了,快去劝劝他吧!你父亲都快神志不清了,什么药都不肯吃,只想要他的儿子……”
阿光走进病房。
雪川白马好像忽然老了二十岁,他原本健硕的身躯此刻跟个小老头一样蜷缩在病床角落,被宽大的病号服一衬,更显得孤单。
医生说,大侦探除了一些肉眼可见的皮外伤,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害,对于一个身处爆炸中心的普通人来说,简直是一场生还奇迹。
最醒目的也不过是脑门上被划破的一道几公分的伤口,已经用纱布包扎好了。
医生说,现在最严重的是你父亲的心理问题,不知道为什么他苏醒之后,就抱着一卷烧焦的画纸,在那声声泣血地喊儿子。
英名睿智的大侦探,忽然变成了一个重度精神病。
这绝对不能让媒体拍到,所以医生们死死地把记者挡在了外头。
阿光蹑手蹑脚地靠近了病床。
雪川白马的听力一向很好,办案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的警觉,可直到阿光站在他面前,他都好似注意不到。
这个年过半百的父亲,神情涣散,眼眶红肿,死死抱着那张烧毁一半的残破画卷,好像抱着他永远失去的珍宝。
阿光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父、父亲。”
雪川白马茫然地看着他。
“我、我没死。”阿光说,“您、您看我,我好好的啊,我没死。”
雪川白马摇了摇头,又抱紧了画卷,因为抱得太紧,那画卷发出脆裂的「咔嚓」一声。
画中的人像早就不见了,那就是一张空白。
阿光伸出手,想要抽走那张破画。
雪川白马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反应,就在阿光即将把画抽出时,这位老父亲才浑身一凛,像是他生命的某一部分正在被抢夺,他腾地一下就从病床上弹了起来,以超越身体极限的速度整个人往后掠去,这世上谁也不能碰到他的宝贝。
可阿光没松手。
于是「撕啦」一声,画卷被撕裂的声音打破了病房里诡异的寂静。
“啊-啊啊——”
雪川白马竟然哀嚎了起来,好像被撕裂的是他自己的灵魂,却嚎不到一秒钟就只剩沙沙的冒气声,大概是在爆炸现场吸了太多焦烟,他的嗓子已经哑了,阿光赶紧倒了一杯水给他。
接过水杯的那一刻,雪川白马竟然老泪纵横,不知是不是因为泪水的缘故,阿光看到父亲浑浊的双眼里闪过一刹那的清明。
“父亲!是我啊!光!”阿光趁热打铁,“我是您儿子!我没死!我回来了!”
雪川白马流着眼泪望着他。
“父亲!!”
雪川白马伸手抚上了阿光的头顶,像是摸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更多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涌出,他张了张嘴,哑到冒烟的嗓子里用力地蹦出半个「你」字。
“是我啊!父亲!”阿光也要哭了,“对不起我骗了您!这些日子跟在您身边那个人,他不是阿光,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可能是人工智能,可能是奇术替身,总之他不是您儿子,他不是活人,我才是……我这个胆小鬼才是……”
像是听到什么扑朔迷离的案件真相,雪川白马瞪圆了眼睛。
阿光不顾父亲的反应,又抱着他哭着说——“父亲,对不起,我知道那个阿光很好,他才是您心中真正想要的儿子,我不配,我又笨,又胆小,又没有天赋,总也无法做到让您满意的程度,对不起,是我想逃离您身边,逃离这个家,我以为有他替代我,您会更开心,我也会,我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我不知道,您失去了他您会那这么难过……对不起……”
雪川白马的手抚上了阿光的脸,抚掉了他汹涌落下的泪水。
阿光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停不下来他的哭泣,更停不下他的肺腑之语,他害怕错过今天他再也没有这个机遇,更害怕那个永远缩在名为雪川光的胆小鬼的躯壳里的自己,直到生命的终点都没能拥有一场真正的哭泣——那不是委屈,不是怨恨,更不是恐惧,是在他过去生命里一直都下个没完没了的一场雨,在此刻终于与这世间相聚。
阿光说:“其实我真的没有当侦探的才能,我真的用不好您那些引以为豪的刑侦技巧,不是我不爱这个世界,不是我不想为他人奉上善意,是我和兄长、真的是不同的人啊,兄长是兄长,我是我……”
“父亲,我不想继承您的事务所,我也做不好一个名侦探,那么多年,我的梦想依然是写小说,我一直不敢告诉您,怕您生气,怕您打我,怕看到您失望的表情。”
“可那样的生活对您而言,是望子成龙的期待,对我而言,却是不被理解的地狱。写小说同样也是一件美好的事,也是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爱意啊,为什么您非要认为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呢,为什么您要看不起写小说这件事呢……”
像是竭力抑制着不知是悲痛还是懊悔还是别的什么情绪,雪川白马的身体开始发抖,脸色开始发白,连抚在儿子脸上的五指,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其实我瞒着您写了好多好多的故事,在您每一个检查我有没有偷偷玩手机的夜里,我就像狡猾的老鼠一样和您这只大猫捉迷藏,这大概是我唯一学会的刑侦技巧,我还偷偷投了出版社,还收到了出版通知……父亲,我不是没有写小说的才能,您能不能给我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我想出门打工,我想赚钱买一台电脑,我想如我的同龄人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像是出了一口长长的气,像是终于离开了漆黑湖底。
泪流满面的少年此时如一个终于得到拯救的溺水者,他说完他在心里憋了无数时光的话语,他大口呼吸着、仰头望着他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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