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人很相信他的王八蛋的品味,他说:“这是时代的围猎啊,人们在名为信息的汪洋里随波逐流,大多数人都只会愿意选择他们目光所能看到、伸手所能触及的事物,至于目之所见由谁所控、他们终将流向何处、这到底是汪洋还是鱼塘还是谁手中的一碗无足轻重的泡面,没什么人会关心,深埋在世间的瑰宝又何止一本小说。”
“你说的很对。”林雨行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用一种叹为观止的目光望着贤人,“那么贤人是时代的猎物还是猎人呢?”
贤人恶狠狠:“我恐怕是你的猎物,林先生。”
白日灯火里,林雨行望着贤人。
那双杏眼里,是清清楚楚的光。
贤人对视了回去。
他在这红尘俗世打滚二十三年,他见过无数美人的眼睛。
或顾盼生辉,或春风得意,或天真无邪,或楚楚可怜,在升腾的香火里缭绕起舞,那是他们想让被奉之高阁的作为「神明」的自己所见的模样。
然而顾盼生辉的夜里,往往是心怀鬼胎。
春风得意的背后,一个个债台高筑。
天真无邪的一转身就对爱人捅刀。
楚楚可怜的架起镜头熟练卖惨圈钱。
人惯于用假面来掩藏自身的欲念,所以,他看不起他们。
可林雨行看他的时候,永远是那么坦荡那么真挚。
并且同时将他算计了百八十万字。
完全矛盾的东西,在这王八蛋身上,又是浑然一体、毫无违和。
就像贤人对他,讨厌至极的同时,又无法抗拒来自他的吸引,简直要命。
这根本无关乎他有多好看,哪怕他长相平平、是个秃头,都不影响这份致命的吸引力。
太可恶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甚至不能用「人」来形容他。
因为,人,是有欲望的。
却没人知道林雨行想要什么。
贤人见惯了各种虚与委蛇的躯壳和心怀叵测的假面,他发誓这王八蛋漂洋过海到神来,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甚至贤人有一种直觉,这混蛋手里握着一个天大的局,大到无法用凡人的脑力去衡量的程度,而贤人自己作为被选中的棋子,偏偏还欣然赴局。
凭什么呢?
“来。”林雨行伸手,他邀请贤人同座,脸上又挂起他春风化雨的笑意。
这个人,他从来没有什么笑里藏刀。
他太自信,他对人心的拿捏让他根本不需要藏刀。
贤人告诉自己这次绝不上当了!
于是年轻阴阳师毫不领情,就大咧咧站在面前,覆下一大片阴影,他倒要看看这混蛋还能卖出什么药来。
林雨行只好仰着头说:“贤人觉得梦野蝴蝶是个什么样的人?”
贤人如实说道:“梦野蝴蝶啊,投稿十年,无人问津,还在一直坚持参加所有的征文比赛,这样的人一定想要名扬天下吧,后来他的稿件终于被录用,一朝出版,全城断货,倒是一个很好的「努力终有回报」的例子,虽然我不觉得他的故事有多新鲜,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看了之后就想放弃生命,好像真的相信了死后可以重生一样。”
说到这里,贤人一肚子气。
“所以这一步也在你的算计里?你知道我会回来问你,你能不能别这样,林雨行,有话直说不行吗,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棋子!”
林雨行抬眼:“那你想我把你当什么?”
贤人话到嘴边,想起说出「你不配当我朋友」的人明明是自己。
贤人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可不会在大冷天陪一个棋子出门。”林雨行一边摇头一边笑,然后从软椅里把自己撑了起来,理了理围巾,“走吧,爸爸帮你捉蝴蝶。”
林珰也眼巴巴地想跟出去玩,林雨行摸摸她的脑袋:“珰珰在家里好好看书哦,你看看,你贤人哥哥华语水平这么差劲,以后还要你来教他呢。”
在贤人的抗议里,林珰兴高采烈地读书去了。
这是林雨行第一次坐羽上贤人的飞天汽车,他也不系安全带,用好孩子千万不能学的姿势,大大咧咧地把腿直接搁到了副驾驶台上,大袖一拢闭目养神好不惬意。
贤人踹了他一脚:“去哪?”
他伸手指了个方向:“五公里,地铁站。”
贤人把油门一踩到底:“你怎么知道梦野蝴蝶所在?”
“贤人的脑子里是塞满了羽上夫人的情书么?”
“说人话!”
“这么简单的事——”他拖长了语调,“跟踪阿光不就好了。”
“哈??”就算美人闭目低笑的样子十分好看,贤人也是差点把方向盘都拧飞了,“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林雨行眼皮都没抬一下:“你捡回来的小孩,还要我去照顾他的安全,你也好意思叫?”
“有什么危险?”贤人不解,“梦野不是奇术师啊,投稿十年无人问,哪有奇术师混的这么惨的。”
在神来国,只要是委员会在册登记的奇术师,哪个不是风生水起耀武扬威,混得再差也能在资本背后当一把不见光的利刃,像樱庭武藏这种首富级的人物,背后必定有一群奇术师拿着恐怖的高薪,24小时保护着大老板的人身安全,同时替他做一些不能放到明面上的事。
戴上狗链的奇术师受委员会统一管理,伤害无辜平民的可能性无限接近0,没这个必要也没作案动机,如果是神来境内的野生奇术师作案,也几乎不可能。
一来他们背后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巴不得犯点错误好名正言顺给他们戴上狗链。二来这些野生奇术师本身实力薄弱,真想谋害雪川父子,以大侦探的智力和观察力,他们要讨到好处恐怕也得以命相博。
而以梦野蝴蝶的履历,他不像是有钱人,更不是个身怀绝技的人,贤人忽然想起林雨行说过神来历史上发生过类似的事,还被委员会掩盖了,他当时喝多了睡着了,没能听到后文。
于是又问了一遍。
“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吧。”林雨行说,“有人把阴阳师的呪术通过报刊印刷散播到全国,大几千人死于那场「呪术复制」的生命实验,委员会一手遮天掩盖此事,被你祖父杀上门去,最后内务省出面调停,羽上家因此叛出阴阳寮,你祖父愤而离开神来,才在华国结识了百花游侠,后来成为知己之交,不然你以为柳先生会愿意对你倾囊相授?”
贤人听罢,消化了好一会才闷闷地说:“老头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事,我一直以为是我天赋异禀,柳先生才破格教我……”
“后来阴差阳错,我在一段记忆里看到了被抹去的历史。梦野的书里没有呪术的痕迹,但复制传播的手法是一样的,这是又一场生命实验……不,或许还不止……”
贤人这是第一次听林雨行毫不吝啬地说那么多话,别看这王八蛋平时刻薄无礼,人也一副孤孤零零的样子,他认真说事的时候却有一种义正辞严的力量。
那不是声音有多响亮。
林的声线很温柔很好听,还带着一点台北腔的尾音,却仍有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贤人想了想,这大概就是柳先生讲武侠故事时说的「气」。
勇气,义气,底气,侠气,他小时候听不懂,长大了没人讲,现在隐约有点懂了。
“喂,我说,林,你到底是什么人啊?”贤人忍不住好奇,“华夏奇术协会的人吗?你来京都不止是「盼君共赏」那么简单吧。”
“哎呀,那个啊……”林雨行似答非答,“我十年前就离职了哦。”
他还记得递上辞职申请的那年冬天,也是今天这般初雪消融的午后,阳光清清冷冷地照了他半身,空气中飘舞着细细的纤尘。
他还记得那个笑起来会把狭长的金色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华夏奇术协会新任会长。
像蛰伏的大王蟒终于找到了猎物,但蛇类的冷漠又从未体现在他身上。
会长是温暖的,甚至是灼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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