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陆净对左月生的了解,这厮绝对是想着,自己真正接手山海阁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几百年上千年,这账拖着拖着,不就赖掉了?至多,到时候来个“大逆不道”,把山海阁的牌子,挂个“山江阁”“山河阁”什么的……嘿,你山海阁欠的账,关我山江阁什么事?
如意算盘打得倒挺响亮的。
可惜这世上有句话叫做“人算不如天算。”
陆净有次郁闷到极点的时候,跑去找左月生喝酒,抱着“是损友就一起难受”的念头,问过左月生,仇大少爷不是已经走了,你还开这么多酒庄做什么?
左月生抱着坛子,“嘿”一声就笑了,说:走了就不会回来啊?仇大少爷多小心眼,多记仇你不知道?小时候的仇能记到八百年后……万一哪天仇大少爷想起这笔债,杀了个回马枪,那我不得被他削了。
说着,左月生猛然警惕。
……我艹,陆十一,你不会就打着这个阴损的主意吧?故意挑唆老子关店大吉,然后被仇大少爷当球踢?
陆净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左月生挠挠头,改口道:好吧好吧,我也觉得仇大少爷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觉得你还开?陆净损他,金公鸡转性了?
左月生踹了他一脚,嗤笑:你傻还是我傻,仇大少爷不会回来,我们就真不会见到他了?见陆净发愣,左月生一边嘬牙花子,一边嘲笑,说陆十一你不会真的读“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读傻了吧?古往今来,哪个修士真的长生了?到最后不都得两腿一蹬,嗝屁朝凉?
左月生手势往下一指,恨铁不成钢:
动动你的脑瓜子想想,现在下边归谁管?
陆净恍然。
见他终于转过那个牛角尖,左月生丢掉鸡骨头,像开玩笑,又像一本正经:你当我不心疼开酒庄的钱啊?妈的,那小子当初提的要求要多刁钻有多刁钻,什么每个月要有多少多少新品上架,老子养那些酒师养得肝都在疼……要不是想着,眼下魂归幽冥,指不定就有哪个多嘴的乱嚼舌根,老子早把酒庄都关了……美的他!
说着,他像忽然想起什么,“哎呦”一声,跳起来,火急火燎地去查这个月的酒庄账簿了。
陆净瞅着他滚走的背影,忍不住嫉妒起这个死胖子。
——果真是“体胖心自宽”。
不过真要让陆净吃成个球,去换那“万事看得开”的心境,那他还是宁愿做个多愁善感的潘郎。
是以,眼下由太乙的情况提及仇薄灯,陆净忍不住就低沉了。
倒不是伤心仇大少爷走了——仇大少爷走了,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他们绝对举双手双脚赞同。沉郁的是……他忍不住想,东洲的太乙和凡人,凡人和城神,仙人和妖族的关系,其实就是神君一开始期望的。
而当“神君”二字跳出的时候,就让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他们不回避“仇大少爷”,大大咧咧,好像他只是出了个门,跑去哪里撒欢。但他们一直一直心照不宣地,处处回避“神君”……他们没办法不去想,如果仇薄灯不是神君,他是不是就不会承担背负那么多那么多让人连回顾都不忍心的过往和使命?
神君,多简单的两个字啊。
可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吞噬了多少幸福与喜悦?
芦花江畔静悄悄的。
只有凫徯鸟还在徘徊。
许久。
“也不知道幽冥有没有月亮,风景漂不漂亮……仇大少爷那么挑剔的一个人。”陆净望向江月,喃喃自语,“不知道他们怎么样……”
………………………………………………
大荒云鲸背负山岳,缓缓地从空中游过。
巨大的骨架被暗红的日光照得清清楚楚。垂下的肋骨有种修长优雅的美感。大大小小的,发出淡淡蓝光的鱼群在它的骨骼间游来游去。鱼群游动带起的风,吹得挂在青灰屋檐下的一排排红灯笼摇摇摆摆。
与人们想象中的晦暗丑陋不同。
如今的幽冥有一座很美很美的城。
每天傍晚,太阳会穿过西北天门,进入大荒休息。休息时的太阳,非常非常柔和,不像在人间,让人不敢直视。暗红一轮,悬挂在幽冥城上空,照亮岩浆一样环绕城池的忘川河。淡淡的,幽冷的蓝色烟雾,从介乎虚实之间的地面升起……所有这些,呈现出一种与人间不同的独特美感。
幽冥城是用种玉质的深青石头建成,高高低低的阁楼,簇拥着正中间的一座塔。
天气好的时候,适合在塔顶“晒太阳”。
——比如现在。
深红衣摆从软塌边缘垂落,拖到地面,色泽十分艳丽。
衣摆的主人侧躺在另一个人腿上,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懒洋洋地翻书页。塔外檐角的灯笼摇摇曳曳,投在他脸上的阴影就跟着一起晃动起来,那张脸就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朦胧惑人的美。
师巫洛低垂眼睫,属于成年男子的修长手指间缠着仇薄灯的一缕发丝。又密又长的眼睫下,笼一湖清清冷冷的天雪。
仇薄灯看书。
他看仇薄灯。
他们一起沉睡了很久……也许有十年,也许有上百年,也许只有几天。他们都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只是有些时候,仇薄灯会忽然凑过来,把头埋在他的脖颈,他就会抱着他一起,陷入沉睡。
“……等一切都结束,我不做天道,你也不要再做人间的神君,好不好?”
那时候,在云端上,他缓缓地问出想了很久很久的事。
……好。
没等师巫洛欣喜,他忽然无意识地蜷紧手指,低声问。
“……可阿洛,我要怎么做?
“我要怎么样,才能不再是神君?我要怎么样,才能逃出去?”
——他是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自己该算什么,该做什么。也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从樊笼里逃出去……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颤抖,像一个冷到极点的人,在别人问他需要什么的时候,磕磕绊绊,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习惯了聆听别人的呼救。
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呼救。
师巫洛指腹紧紧贴着他的脸颊,把他抱进怀里:你答应过,跟我走。
……阿洛,我可以当个懦夫?当个逃兵?
他在问。
声音却是哀求的。
为什么不可以?
师巫洛凝视仇薄灯懒倦的脸庞。
万物总要神君勇敢,要神君坚韧,要神君无惧一切,要神君在破碎后,还能坚不可摧,要神君无视伤痕,走向未来……可痛苦就是痛苦,折磨就是折磨,一个个体,一个精神,一个灵魂,又能背负多少东西?
要一个个体不因苦痛崩溃,本身就是一种再卑鄙不过的恶意。
明明对方已经无法呼吸,还要他坚定,勇敢,还要轻轻说一句:
啊?不是都过去了么?
可是走过万载时光,走过三生三死的人不是他们,众叛亲离,举步维艰的不是他们,被碾成齑粉的不是他们,他们当然能轻描淡写……师巫洛指尖无意识地描摹仇薄灯侧脸的线条,忽然被一把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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