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陆净略微有些惊讶。
十二年前,他、不渡和尚还有半算子闯进牧鹤长老布置的千里大阵,曾经有一位百氏的白衣纪官出手,救了他们几次,还拦下了当时尚且不清楚鬼谷真正意图,想来破阵的月母。
事后回想,那位白衣纪官一举一动明显有些不同寻常,他只自称“子晋”,而不提族姓,说的是“奉牧先生之命,镇守坤穴”而非奉北葛族长之命。
只是明晦夜分后,空桑百氏覆灭,残余的人和附庸者,各散四方,参与过千里兵杀而未死的白衣纪官也跟着不知所踪。陆净三人虽然有些疑惑,但诸事繁杂,无心也无从查证,却没想到,十二年后,竟然在这里遇到了。
“陆公子还记得在下,不胜荣幸。”子晋又拱手行了一礼,起身时,压抑地两声咳嗽,看向陆净手中的孩子,“多谢陆公子出手救小侄一命。”
陆净这才记起自己手上还提了孩子。
一低头,发现子晋到来后,刚刚还在不断挣扎的孩子有了主心骨,犟着的一口气一松,歪头昏了过去。
陆净把孩子交给他,不用把脉就看得出这叔侄两个现状都堪称糟糕透顶。子晋在袖子里摸索了半天,找出枚残次的丹药要给孩子喂下。
药谷出身的陆净:……
这丹药是人能吃的?
“用这个。”陆净扔了个玉瓶给他。
子晋犹豫了下,接过丹药:“在下恐怕要段时间才还得起这玉灵丹。”
陆净摇摇头:“找个说话的地方吧。”
…………………………
风止了,雪落粥棚。
黑氅红衣的神君端坐在桌前,一盏一盏,慢慢饮酒。黑衣白冠的青年提着酒坛,一坛一坛地灌酒。酒坛东一个西一个,扔了一地。小丫头被他吓到了,缩进屋子里。见多世事的胡家老妪不闻不问,只是等酒快喝光了,就抱上新酒。
哐当。
又一个酒坛碰撞摔碎。
牧狄扔下酒坛,手横搭在膝盖上,冷冷地看神君。
他喝了不下十几坛,神君也喝了有三四坛。
酒越喝越淡,越喝越清醒。
“阿绒还好?”神君垂眸斟酒,“上次没见到她。”
牧狄笑:“死了。”
酒盏在半空一顿。
“剥皮抽筋,刮肉剔骨,脊骨就在御兽宗的登仙阶上铺着,脑袋就在山门上挂着,你想见她?去啊!去啊!”牧狄还是笑,笑着笑着,他猛然一脚踹开桌子,一把揪住神君衣襟,拳携风声,凶狠砸下,“就问你——你敢不敢见她?!”
第134章 九九消寒
神君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伸手捂住口, 腥甜的血大口大口地涌出,溢出指缝, 滴落到牧狄生出鳞片的手背上。牧狄盯住那些殷红的血,犹如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偏头笑问:“原来您也是有血有肉的啊?”
神君没有回答。
血流过他自己的手背,蛇一样顺腕骨爬下。
……神君,神君我的龙角长出来啦!……小蛇般的银龙缠绕在手腕上,昂起与身体相比大许多的脑袋,高高兴兴地炫耀, 拿新生的龙角蹭他的手背。您摸摸!您摸摸!是不是比我哥多一个叉?
新生的龙角小小一点,看不出未来的形貌。
日栖扶桑。
黑衣白冠的青年在不远处哼笑:就你?
三足小龙炸了鳞,弓起身,愤怒地吐出小小的冰箭, 要扑过去跟毒舌的兄长打架。青年遥遥伸指点住她,她“哇”地一声就哭了, 一边哭,一边眼泪汪汪地告状:神君!你看他!你看他又笑我!他就是看不起我天生少一只龙爪!
神君摸了摸她新生的角,柔和了眉梢, 说:
阿绒, 别怕。
……就算只有三只龙爪, 你也会好好长大的, 会长出有很多枝丫的角,会有鸟儿在你的角上飞起飞落, 走到哪里哪里陪你叽叽喳喳……银色的小龙环绕过他的手腕, 绕成小小一圈, 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听着听着, 就把下巴枕在尾巴上。
奶声奶气地说,神君,我不怕啦。
阿绒不怕了。
阿绒会好好长大。
长大到能载神君周游十二洲……
神君呀。
“神君啊……既然您不是无血无肉,”牧狄慢慢收回手,雪冷了温热的血,寒气刺痛了过往,指节一点一点攥紧。神君刚刚止住咳嗽,他第二拳又狠狠落下,“那为什么要对我们的痛苦无动于衷?!”
为什么要先对妖族伸出手?
为什么要给我们以知交的错觉?……就任由妖族待在黑暗里,蜷缩厮杀千年万年好了……因为既然你伸出手了,我们就真的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啊。
是。
仁义,悲悯,心念苍生,都没错。
可那是天神和人的东西。
不是妖族的东西。
什么苍生,什么万物,什么大道,妖族不懂。
妖族只知道,神君想去建四极,它们就跟他去了,跟他一起踏过东北隅的凶犁土丘,踏过西北角的海上百川……它们追随他,不知因为大义,也不是因为苍生,是因为妖族和神君,是朋友。
无所谓对与错,无所谓是与非。
哪怕当初神君说的,不是建四极而是立幽冥,他们也跟他一起去。
难道朋友不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会有不周传道?为什么要布道众生?
——没有比那更让妖族疼痛愤怒的事了。
妖族不在乎死亡,也不在乎厮杀,可从不周山以后,所有修士,所有仙人,都在讥讽它们舍命珍视的友谊只是一个笑话……他们最信任最深爱的神君背弃了它们,把刺伤它们的刀剑亲手交给了凡人。
从那以后,每一次厮杀,每一位友伴的死亡,都成了血淋淋的提醒:
这些刀剑,这些术法,来自他们最信任的神君。
最信任的……
最深爱的。
多好笑。
神君重新咳嗽起来,刚压下的血重新涌出。
一滴滴落在雪地上。
触目惊心的红。
躲在屋子里的胡家小孙女尖叫了一声,她从来没见过谁咳出的血多到这种地步,也从没见过谁的身形会消瘦到这种地步,就像随时会倒下,就像随时会支离破碎。她一把拉开门,跑下台阶,又猛然停住。
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扼住牧狄的咽喉。
粥棚里,横空多出一位年轻男子。
血衣黑发,杀意淋漓。
“阿洛。”
神君握住恶鬼的手腕,关节泛白。
“你回去。”
恶鬼不动,手指仍在一点一点收紧。
牧狄喉咙间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狭长的眼睛瞬间转为冰冷的竖瞳,青色的鳞片爬上眼角,额头上瞬间生出狰狞的独角,电光在角上跳跃。石阶与木架上的所有坛子同时震动,飞雪定格在半空。
“阿洛!”
神君扶着残桌,踉跄起身。
恶鬼回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松开手。
定格在半空的雪花炸开。
牧狄向后踉跄倒退,在地面上踩出几个深坑,才堪堪止住。与此同时,血衣黑发的年轻人化为一道流光,被神君收进袖中。
雪下大了。
…………………………
瓦罐里的水开了,草木煮沸之后,空气都是药味。
北葛子晋蹲在木廊前,一边看火,一边给昏沉沉睡着的侄子清理伤口。陆净坐在陈旧的团蒲上,打量这里,白灰脱落的墙壁被写满算式的纸贴好了,不知为何,那些算式总有些熟悉。除此之外,堂屋里摆放了几个坐垫和矮桌,其中两三张还留有小孩子的涂鸦——这么弹丸大的地方,被北葛子晋改成了一间小小私塾学堂。
“教点字和算术,附近有几个孩子还算聪颖。”北葛子晋见陆净在翻阅桌上学生的课业薄,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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