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猴沐冠。
荒诞掺杂可怖。
一只大鸟觅光前来,敛翅落到船首的甲板上,一只乌木般的猿掌伸过,灵巧从鸟足上解开信筒。猩红火光下信纸透着诡异的惨白。
“竟然走了?!”
说话的巨猿半裸上身,体型魁梧,好似一座漆黑小山般盘坐在船艏,说话时口鼻中隐有电光闪烁。
“什么?”
斜躺在一旁手持竹简的黑衣白冠“人”懒懒散散地问。与巨猿相比,黑衣百冠的这位生得长眉俊目,单论相貌可称不俗,但眼角残鳞和额头白角显然非人所有。
“太乙宗把他放走了。”巨猿上下两排牙齿互相摩挲着,嘎吱作响,旁侧的大鸟被他惊吓到,振翅欲飞,却被一把攥住,咔嚓一声塞进嘴里,血淋淋地咀嚼起来,发泄愤恨和怨气,“这些仙门说的话,果然每一句能信!”
瘴雾中隐隐出现的一座岛。
一座很诡异的岛,岛上桃花盛开,鸟飞蝶舞,静谧得不像会出现在浩洋上的岛屿。
“也没什么好惊讶的,”黑衣白冠者放下手中的木,站起身,语调玩味嘲弄,“要是连太乙宗都背弃他了,未免也太过可悲了些。”
巨猿犹自震怒。
黑衣白冠者拍拍它的小臂:“行了,要进虚世了,小心点别没把厌火唤醒,反倒自己陷进祂的虚境里了。”
巨猿这才冷静下来。
黑衣白冠者摆手让船停下,自己下舟走向美如幻梦的桃花林。即将走进去之前,他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粉红的花瓣纷纷而落:“经女和月母的虚世是族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鸡犬相闻。厌火的虚世是桃林万顷,永春不夏,不冬……就是不知道,你的虚世又会是什么?”
讥讽地笑笑,他举步,走进桃花林。
………………………………
不渡和尚说得没错,返回巫族的路确实不好走。
巫族位于南疆,烛南位于清洲,自清洲向南疆,中间还隔了一个涌洲。自师巫洛带仇薄灯离开烛南的一刻起,仙门的队伍就源源不断地涌向了涌洲。
尽管山海阁以“上任阁主殉海,现任阁主伤心过度,昏眠未醒。阁主未醒,不敢轻做决断”为由,拒绝了其他仙门要求严查进出的要求,但借助空桑百氏的天轨指引,其余诸多仙门还是在清洲边界,涌洲境内拉起了重重罗网,布下了重重关卡。
举天下之力,围困二人,可谓是插翅难飞。
然而诡异的是,自师巫洛和仇薄灯离开烛南起,两人的行踪就彻底从仙门的视线中消失了。
就像一滴水落进湖里,无声无息,不见了。
第83章 藕花深处
涌洲西部一小城。
三滴两点雨打排瓦。
一芭蕉小院, 纸糊素门半开,见里面铺一竹席, 席上趴一书生,席外站一女子。青衫书生有气无力地探手,把有些发枯的毛笔往浅沟里一蘸,抹了抹,回手继续在纸上笔走龙蛇。
“阿羽,你这案卷,到底还要写多少份啊?”书生写完一份, 就随手往旁边一丢。
“唔……”
紫襦湘裙的女子伸手量了下堆成一叠的卷宗高度。
“六尺一吧。”
青衫书生“咚”一声,直接把头磕在地上:“我的姑奶奶啊,您到底是攒了几百年的案卷没写啊?”
女子脸一红,踢他一脚:“我是姑奶奶, 你是什么?”
“我是残废,手折了的残废。”
青衫书生哀叹。
假若陆净见到这一幕, 说不定会对自己的未来横生担忧。这青山书生与襦裙女子恰是数百年来江湖知名笑谈“北玄才子假病不作文,风花长老提剑强捉人”的主人公,沈商轻与莫绫羽。太乙宗小师祖仇薄灯出走烛南后, 风花谷派来涌洲拦住的便是莫绫羽长老。
沈商轻一介散修, 自孤岛出来后, 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就上了风花谷的门, 当起了逍遥自在的客卿。眼下,莫绫羽被派来涌洲, 他自然也跟道侣一并过来了。
只是当年一字千金难求的沈商轻大才子, 如今已沦落为任劳任怨的老黄牛, 不仅勤勤恳恳每月一折新话本,还给自己的道侣充当起了免费代笔……可谓是闻者落泪。
没奈何, 要怪只能怪五百年孤岛求生让他瞎了眼,看个母老虎也觉眉清目秀……
“沈商轻!”
十二洲流传甚广的笑谈另一主人公柳眉倒竖。
“你在想什么?”
“想风花谷此时应是烟雨芭蕉,培火对酌好天气,”沈商轻叹气,“本备了薄酒,想同你在龙雀楼共饮的。”
莫绫羽转头望了眼庭院中的雨,柳眉先舒后蹙:“真是烦人,偏在这个时候起风波。”
沈商轻把刚写好的丢一旁,打文书山底下抽出封最新到的信,替自己不擅长这些杂务的道侣读文书,读过一边,他眉头微微一皱,合卷问道:“阿羽,为何仙门如此忌惮巫族?以前我以为是习俗相差过大,如今看起来并非如此。”
莫绫羽略一沉吟:“这件事,和古史分野有关。”
“怎么说?”沈商轻愕然,“怎么古史分野竟然同他们有关?各洲洲志中似乎从未提及。”
而今天下洲分十二,瘴雾阻隔,除去修为高深者,否则难以畅行往来。因此史书难载天下事,堪称“正史”便是各洲洲志,主要由仙门中的文儒修士主笔。旁侧的,便是杂散野史。然而不论是正史还是野史,基本都只记录了各自洲陆的历史,很难统揽天下。一则修仙无寒暑,时岁更迭世事多出,二则如今十二洲的历史基本都与仙门有关,各门各派,各有隐秘,便纵有饱读之士,怀放眼天下之心,也难以编纂出一本十二洲通史。
曾经有一文道大儒,感怀洲志驳杂,往事难知,发宏愿要写一部《十二洲春秋录》,寒暑数百年,阅尽数万册各洲之志。却愕然发现,各洲洲志在诸多大事上,相互驳诘,相互抵触,莫衷一是,疏漏百出。不仅难以拼凑起一部十二洲通史,甚至连原本明晰的诸多史事也跟着模糊了。
最终大儒徘徊高阁,大呼三声:“春秋难成,春秋难书”。
气绝身亡。
此后文人又公认十二洲“家家有史,洲无春秋”,再没有人尝试去写一部人间通史。不过,史家们在一些大概时间划分上还是形成了一个通用的说法。以《古石碑记》为界,《古石碑记》所记载的部分称为“太古”,早于《古石碑记》的,称为“太古之古”。《古石碑记》末段残缺,残缺部分称为“中古”。
由于《古石碑记》的残缺,中古往事缺失太多,中古与近古如何区分,史家各派之言纷纷杂杂,但基本上都定在空桑百氏与八周仙门经过漫长争端,最终达成平衡,即“空桑牧天,仙门监天”这里。
然而不论是哪一洲的洲志,在古今分野部分,都没有提及巫族只字。
“你以前是散修,不知道正常。”莫绫羽索性盘膝坐到席上,“巫族以前居住的地方在夷丘。”
“夷丘?”
沈商轻眉头轻轻挑了挑。
夷丘,这个地方离南疆可谓远极,甚至与“边陲”毫无关系——它在十二洲中心地带,就在如今的空桑南部地区!这说明巫族很有可能曾经是中土最繁华文明的一支,甚至和空桑有莫大关系。
这与巫族为世人熟知的“蛮野之民”形象完全不符!
“嗯。”莫绫羽点头,“巫族以前应该也算是仙门之一。但是在中古后期,巫族叛离仙门。当时发生了一场混战,仙门死伤惨重才将巫族击退。巫族逃往南疆,夷丘随之并入空桑。而也是在那一场混战之后,仙门同空桑才签署了监天之约。”
“南蛊流毒万里,就是从这一战来的吗?”
沈商轻问。
“对。巫蛊之奇诡,今人所未闻,但我风花谷当时参战的一百二十一位长老连门下数千,浑身化脓生虫而死,其状之残烈,难以想象。而又有巫民投毒于河,千里无人烟,歹毒之至,天下难容。是以仙门于史书中删去巫族,耻与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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