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沉重的漆黑长剑落下。
鹤城外的琉璃海被这一剑直接分成两半,海中凭空多了一条巨大的深渊,海水凝滞在半空中,久久不能落下。
两条胳膊都被血染红的陆净翻滚着,摔在另一边的海面上,还没来得及喘息,后衣服领就被人一把揪住。
娄江提着他,踩着一柄呼啸回来的飞剑,急速向左侧飞去。
他们刚一离开方才的海面,整个琉璃湾就沸腾了起来。更准确一点说,是整个琉璃湾就被暴怒的巨魔神一拳砸得冲向天空。整片海,变成了街边糖炒栗子的沙子,被高高扬起。娄江和陆净,正好迎面遇上了翻卷向下的潮头。
飞剑顿时就被潮头砸得向后倒飞。
与此同时,背后一股狂风袭来,被不放在眼中的蝼蚁伤到的巨魔神已经彻底发狂。不顾还有三十五柄飞剑深深钉在体内,挥动仿佛能劈开天地的漆黑长剑,要把这两只狂妄的蝼蚁砸成粉碎。
钺刃未至,刀风已到。
狂风倒海中,陆净脑海中先是掠过一个念头……到头来竟然还是跟个爷们一起死,随后便是这辈子没白认识娄江这么个朋友。
也没白活。
陆家幼子从此以后在史书上,也能堂堂正正留下辉煌的一笔,写他某年某月某日,以血肉之躯,迎战魔神,重创魔神,殉道而死。跟所有辉煌的名字并列在一起……他读过那么多豪侠英雄的传奇,终于自己也能变成他人口中的传奇。
“娘,孩儿也照亮了很多人。”
他喃喃自语。
他这颗星星,很亮很亮,发出的光,照亮了很大一片地方。
是一颗能被人看到的星星。
“娘看到了。”
昏暗里,有一道温柔的嗓音,这样轻轻回答。
陆净的思绪一下子冻结了,凝固了。
他一时以为,自己在临死前出现了幻听,又或者,干脆他已经死了。否则,否则怎么会听到这道这么熟悉的声音?
“娘的小十一长大啦,”水蓝衣裙的女子轻轻地笑笑,将自己的儿子半揽在怀中,就像他还是当初那个躺在自己腿上撒娇耍无赖的孩子。她衣袂飘摇,伸出一只莹白虚幻的手,按向落下的斧刃,“娘都看到了。”
“娘。”
陆十一眼眶通红,声音都哑了。
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甚至连伸手去摸一摸都不敢,生怕这只是个幻觉,只是个思念过度的错梦,就像过去的很多很多个夜晚一样。
“别再怨你爹了,是娘对不起他。”
面容温婉的女子一手按住剑刃,一手将一枚青金古牌放进陆净怀中。
“去吧,拿着这个,去唤醒城中那位。”
她眷恋地摸了摸陆净的头顶,将他和娄江一起,轻轻推了出去。
“娘的十一啊……”
“是颗很耀眼耀眼的星星。”
“娘真高兴啊。”
她轻轻微笑着,飘身而起,迎向那引海动山的巨魔神。
飞落向鹤城的过程中,娄江努力回头向后看。
只见那位死去已有近三十年的药谷谷主夫人,举止温婉,本是再标准不过的正道弟子。如今却不知为何,保持在一个介乎神鬼之间的状态,起手间,竟然能与昔日的一方上帝勉强相抗衡。
数息之间,娄江忽想起,曾听陆净说过,他见过母亲的魂魄。
……在瘴雾里,我见到过。
陆十一斩钉截铁地说:我绝对不会认错。
可为什么药谷谷主夫人死后,能够维持魂魄不丧失灵智,不成为无相的死魂?
这俨然违背了古往今来的规律。
娄江不知道答案。
裙裾飘摇,蓝裙女子虚幻的身形进退诡异,与巨魔神相交手一次,身形就模糊一分。她恍若不觉,只是一次又一次,以与惯常作风完全不同的狠辣果决,将巨魔神相拖缠在原地,不让祂腾手去伤害自己的孩子。
……所有人都不知道,约莫二十六年前,药谷谷主也曾像个疯子,不顾一切,一次又一次,闯入大荒,去找一抹死魂。
或许是因为经历与求索太过相似,在大荒中,那位苍白孤冷的十巫之首,罕见地出手帮了他们一把,给了他们两个选择……要么重返人间,要么留守幽寒。前者,能有十年时间,后者可得永延。
她想看孩子们长大,便在生与死的边界,选择了与夫君告别。
夫君流着泪,说:荒瘴寒苦,你要保重。
死生相隔,多是怅然。
唯一值得欣喜的,便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一天一天,都长成了一个个正直的,勇敢的人,都成了在黑夜中能够照亮一方的星辰。
她,她的夫君,药谷,都欠了天道一份恩情。
这份恩情,今天该还上了。
背后,传来阵阵闷雷般的搏杀声,琉璃海沸沸腾腾,起起落落。
陆净落到地面上,满是鲜血的双手死死地握着那枚青金色的令牌,红着眼眶向鹤城正中心的那个巨大木茧跑去。冷风吹动他的衣袖,风中隐隐约约,还有很久很久以前的读书声……坐在明净纱窗旁研磨的女人,站在庭院中调整剑桩的男人。扎着两个小发髻的孩子,一蹦一跳,踩着石阶板上的光斑,跑远。
阿娘教我读诗书,
阿爹教我习刀剑。
爹娘盼我早成人,
爹娘盼我肩挑天……
清脆的童声远去了,短暂的童年也远去了,只有爹娘的期盼长长久久地留了下来,贯穿一个孩子,从总角走向成年。
可是,这么说,这么想,这么盼的爹娘,怎么到最后,总是恨不得连魂魄都来替孩子,撑一片天?
留守鹤城中太乙柳师弟和刚刚苏醒不久的鹿萧萧迎了上来。他们修为在巨魔神相这种层次前实在不够看,又隔得远,别说听见了,就连刚刚的战局都没看清。只是看见海浪翻落,城外的琉璃湾上,就多了一个身穿水蓝长裙的女人。
想问些什么,看见陆净和娄江脸色不对,也就闭嘴没有开口。
陆净落到巨大的木茧前,手中死死握着的青金令牌,自动飞起,化作一道流光,没进木茧。
一股清气平地旋了起来,像龙卷风一样。
清气旋起的瞬间,背后传开尖锐的爆裂声,娄江看见陆净浑身陡然一震。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死死地咬牙,盯着地面,脸上的肌肉跳动着,抽搐着,脖颈上青筋暴起。却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转身。
……也许,他其实没有真正长大。
还是那个呆若木鸡,站在血腥冲天的房间里,被父亲捂住眼睛的孩子。
他不敢回头。
不敢去看那个场面。
坠魔的玄帝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危险,踏过对祂而言瓢水般的琉璃海,急速奔向鹤城。高高跃起,劈下足以开天的一剑。
点点青金的流光,自地腾空,迎上那落下的黑红。
闷雷大作。
一刀一剑相撞,各自倒退。
恰若十二年前的一幕。
“果然……”
娄江抬头,看着青圭色广袖纷扬拂开,一步步走上高空的人,喃喃自语。
枎城,有可能历劫成为第二株扶桑的银枎……天生的祝师……废话,能不是天生祝师吗?这天底下,还有谁比曾经的青帝更得草木的亲善?
而一边的柳师弟和鹿萧萧已经彻底傻了。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走上高空,垂眼按刀,尊贵冷厉的青帝,怎么也没办法将他同往日木着脸,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叶仓师兄联系起来。
“又是你。”
巨魔神相一伸手,握住倒飞的玄帝剑,声音怨毒。
十二年前,就是青帝一刀让祂元气大伤。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谁也没有废话,青刀黑剑,直接在天空中炸成一片肉眼难以分辨的流光。
与此同时,一团流星般的金光,从梅城方向升起,落到天空中,精准地落在那由群星组成的盘天巨龙的龙眼中。
龙星纪时,成功了!
第173章 断鸿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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