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75)
草房子房门开敞,地面上果见泼洒一地的热粥以及碎碗,紧接着又听寻壑咆哮:“我说了不吃!给我出去!”
沈越进去,只见室内仨人,引章小腹隆起,孕态明显,此刻正叉腰怒斥寻壑:“公子你这乱摔东西的毛病怎么说犯就犯!晏如他不清楚你病情,见你气色不好,眼巴巴端着热粥上山,你却这么对待!公子你太过分了!”晏如在引章身后,满面惶恐。
北上途中,沈越也曾领教寻壑病发时的一二脾气,便推算方才并非寻壑有意为之,而是恶疾的驱使,于是沉声喝道:“引章!”
引章委屈至极,眼角霎时红了,但还是规矩地退到一旁,晏如则径直跪下叩头:“对不起两位主子!”
方才尚为自己粗暴所震惊的寻壑,此刻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扶起晏如,解释道:“对不起,最近我控制不住自己脾气……”一语未完,沈越插话:“晏如你先下去。”
随后,殷姨娘搀着钟太医上来了。进入室内,草房子本就不大,此刻五六个人共挤一室,显得拥挤,引章默默走到门口,蹲**收拾那一地狼藉。寻壑垂眸,神情诡谲,片刻后似拿定主意般,上前对沈越说:“爷,你去帮帮引章,并替我向引章说几句好话。”
沈越皱眉:“我得听钟太医诊断你病情!”
寻壑难得地放软嗓音,恳求道:“钟太医回头和你交代不也一样嘛。再者,引章知道我过去不少的事,你不如趁机问问?”待送走将信将疑的沈越,寻壑复又走到正和钟太医交谈的殷姨娘面前:“殷姊,方才我脾气大了些,重阳没敢跟上山来,有劳你替我安慰安慰他。”
殷姨娘甚不在意:“嗨,你什么时候吓得住他。这孩子不上山,八成是玩你给的新鲜玩意儿去了。”
寻壑不依不饶:“我还是不放心,殷姊你就替我看看去吧。”
殷姨娘只得松口:“得得得,我下去便是。”恰巧沈越替引章抱着碎碗盏出去,室内仅剩钟太医和寻壑二人。钟太医觉察有异,便问:“沈公子支开了所有人,可是有话要和老朽说?”
寻壑抱拳:“钟太医明辨,确实,沈鲤有一事相求。”
“沈公子但说无妨。”
寻壑往外望去,确认无人,方拉着钟太医坐下:“沈爷曾和我讲,钟老您对他甚是器重。可惜,沈爷大好前程却葬送在我这个男人手上,钟老想必多有不满吧?”
钟太医别开头去,既不肯定,也不反对,俄顷才问:“沈公子什么意思?”
寻壑笑笑:“实不相瞒,钟老若想叫沈爷回归正轨,我挺乐意帮这个忙。”
钟老须发皆白,然,听得寻壑此言,眸中星光闪过,对寻壑郑重道:“还请沈公子直言。”
引章跟在沈越身后,看着昔日养尊处优的主子而今收拾起家务毫不含糊的背影,不禁动容:“谢谢沈爷。”
沈越洗干净手,淡然道:“是阿鲤的意思。再说,你是有身子的人,今后这些活都交给小丫鬟吧。你要有个三长两短,阿鲤的难受不会比晏如少。”
“是,公子的心意我向来明白。公子今日病发,才会控制不住脾气,其实……其实这还算好的了……”
沈越捕到重点,追问:“言外之意……阿鲤发作最厉害时是什么样?”
引章苦笑,却答非所问:“沈爷,你知道公子为何坚持住这破茅屋吗?”
“为什么?”
引章叹气,并答道:“因为,公子有次发作,把屋子里能砸的都砸了。从此以后,他就搬进了茅草屋,室内只摆设最简单的家具,以免失控时再糟蹋东西。”
沈越突然记起,北都丘府那偌大院子里孤零零的草房子,房子不仅外观简陋,内里更是几斤空无一物。良久,沈越又问:“阿鲤这病……过去发作得频繁吗?”
引章摇头:“借殷姊的话来说,是‘来去无踪,生发不定’。不过可以肯定的,自打沈爷陪着公子,公子这病就好长时间没再犯过。”引章喉间吞咽,似在犹豫,沈越眼尖发现,遂鼓励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是。我就闲话几句,所谓‘深情人必冷’,公子看似冷淡,实际上用情至深,这些年虽在邬府,可公子……”
沈越比了个手势打断引章讲述,以手掩面,叹息道:“这些我都知道了。”
“嗯,可还有一个,连公子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也不可能和沈爷您说。”
沈越惊异:“什么?”
“码头追捕的那次,沈爷你就没怀疑过,邬家军海卫为多,为何你却能追捕得如此顺利?”忆及此处,引章难受得不禁哽咽,“因为……因为公子多年布置,在邬家军里安插了好些人!公子自知有负邬家,罪孽深重,本在登船前就已切脉自尽,却被我发现。我六神无主,就捏了个谎,说……说沈爷您放话了,只要公子愿意辅助生擒邬敬,您就不计较公子犯的过错。后来……后来公子信了,包扎好后,另差一条船送走邬璧,孤身跟邬敬周旋。”
再后来的事,沈越比谁都清楚。寻壑的殊死一搏并没有换来前嫌尽释,相反的,寻壑抱持的希冀,给他带来的是险些灭顶的九死一生。
第94章 卷地风来忽吹散①
那日沈越帮引章收拾完毕,便回房问钟太医情况。可惜,钟太医也对寻壑这病束手无策,找不到病因便无法根治,只开了几副润肺止咳以及安神镇定的草药。
就在沈越愁眉不展之时,寻壑却忆起从小侯爷处回来的那日清晨,当时撞见一股扑面浊雾,胸闷之后就失却神智。此前秦奋和跟车大夫都曾怀疑寻壑撞了邪,沈越不信神魔,但所谓三人成虎,沈越最终还是请了巫祝做法,聊慰不安。
法术有没有将邪魔从寻壑体内驱除,沈越不知道,但肉眼可见的是,寻壑不似往日抗拒就医,钟太医的叮嘱及用药,寻壑都按部就班地配合,这已消除了沈越心头一大隐患。
不过福祸相伴,随之而来的,是寻壑愈发厉害的失眠,以往天亮前尚能眯一会儿,而今是直接睁眼到天明。沈越有心相陪,但房内点了殷姨娘配的安神香,对寻壑是隔靴搔痒,而对沈越……只消他嗅一两鼻子,登时就能不省人事,一夜好梦直到次日在寻壑怀中醒来。
几天后,楚野恭来找,说出了些情况要沈越去看。沈越见寻壑连日稳定,交代几句便随楚野恭往东去了。
原来是毗邻永安新秀的几个小县,县令见改革二县深享利好,就命数户男丁改种桑苗,可经冬一季,桑苗或被冻死,或害虫病,一片涂炭。农户眼见错过了春耕最佳时期,县里诉苦无门,便抖落到县外,最终传进了楚野恭耳里。
沈越来到永宁,下地观察一番,就回到陇上。楚野恭忙问:“怎么回事?”沈越却不理会,只问永宁县令:“陈县令,这些桑苗都是你物色的?”
陈县令苦着脸承认:“是我差人挑的,但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挑选价位中上的苗,这质量绝不会水的!”
沈越点头:“桑苗上好不假,但可惜是实生幼苗,而永安新秀所栽的,都是嫁接苗。”
“啊,二者有何区别?还望大人指教。”陈县令抱拳作揖。
沈越回礼,谢道:“小民一介草莽村夫,让陈县令高看了。实生苗即通过播种繁殖的桑树幼苗,市面上最为常见,而嫁接苗则需选取抗性较强的老桩作为砧木,将桑枝嫁接其上,以此提高植株抗性。相较播种,嫁接工序繁复了些,因而嫁接苗价位更高。考虑到桑苗越冬不易,所以购进时我特意挑了嫁接苗。”
陈县令听得冷汗直冒,急着跟楚野恭解释:“我确实急功近利了些,但万万没敢打购苗官银的主意啊!还望楚将军明察!”
楚野恭大手一挥:“得。但活罪难逃,就……就罚你半年俸禄充作试验区百姓的补偿。下去吧。”
陈县令谢过后即刻落荒而逃。待人走远,楚野恭才拿手肘捅捅沈越:“行啊,别人自称村夫那叫自谦,而到了你这儿就名副其实了。说说,跟哪户村野人家学的。”
沈越不喜他人碰触,遂挡开楚野恭不安分的手,平淡道:“跟谁学?跟先贤学。”
楚野恭不解:“什么先贤?”
“去岁初来乍到,跟你借了好些书,其中就有《氾胜之书》和《齐民要术》,当中有所涉及,我便学以致用了。”
楚野恭抚掌:“不错嘛沈王八,上得了战场,下得了耕地,你这般好学,倒刺激我当一回吴下阿蒙了。”
沈越没理会楚野恭戏谑,径自踏进田垄,捡起一株已然枯死的桑苗,对楚野恭说,“而今已无御寒之忧,再购一批实生苗补种回去吧,顺带上奏朝廷,把永宁几个县也纳进来,一并改革。”
楚野恭接过桑苗:“很好,我正有此意。”
异地劳作五日,傍晚,沈越驾马奔回江宁。
春分一过,大地回暖,万物生发。仙眠渡位于城郊,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比比皆是。沈越策马其间,菜畦麦陇,高下联络,田家隐翳竹树,樵童牧竖相征逐,真真行走图画中!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还在山下,沈越就已瞧见山腰那群芳吐蕊的千年老杏,夹道两侧彼岸花红火连绵,似染血痕。沈越拔步上阶。
草房子屋门开敞,只见寻壑正伏案阅卷,引章扶腰立于一侧,似在谆谆嘱咐。前院只栽了一棵花树,正是从张伯处讨回来的半枯山花。在沈越悉心照管下,而今已茁茁抽芽。
沈越跨过屋门,笑问:“阿鲤,天还没黑呢,你怎么就在家了?”
事情原委如下,寻壑大病初愈,沈越不忍他为案牍劳形,要寻壑上表致仕。寻壑万般不愿,恳求沈越留下这份差事。沈越虽不明白寻壑沉浮多载为何还汲汲于名利,但见爱人眼圈通红,终究软下心来,严令寻壑量力而行,不得过劳。但沈越也清楚寻壑劳碌成瘾的脾性,一旦上了发条,就不指望他能安生。
可眼下薄暮时分,寻壑竟已返回家中,叫沈越甚是惊喜。寻壑抬头和沈越问候一声,复又埋首公文。
引章神色戚戚,拉了沈越袖子步出门外。
“他又病了?”沈越见引章愁容满面,一颗心也随之悬起。
引章摇摇头:“没复发。但……我觉得公子变笨了,做什么都好慢。这公文都批阅一个时辰了,该用晚饭了,我这厢劝得口干舌燥,公子还是不肯挪步。沈爷……”
“有劳你了,”沈越拍拍引章肩膀,又吩咐,“去把饭菜热一热,一会儿我和阿鲤就下去吃饭。”说着进了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