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112)
沈越原本的设想,是在自己生辰这天,草房子里欣赏寻壑献唱的一折《惊梦》。直到踏入这座全京城最大的戏台,沈越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寻壑。
照常理,角儿是自后台次第登场,但这一场戏,却在台前设了帷幕。沈越坐定,帷幕似受了感应,从中缓缓拉开。
青衣貌胜梨花,落落大方,端坐书桌之后,心神却徜徉于后院春光。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开场清唱,唱腔圆润。
沈越几番打量,才确认这貌似子都、声如鹤唳的青衣扮演者,是寻壑!
“阿鲤?!……”
沙鸥风轻云淡:“两个月前,师傅找上我,要我替他选角儿。行当定下来,师傅就开始苦练基本功,没有一日间断。”
原来如此。
寻壑惯常赖床,但这两个月却每日清早外出,至午间才汗涔涔地回来,沈越稍有过问,寻壑非但一字不露,还'警告'沈越不许探查。沈越只得让渡自由。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青衣起身,绕至桌前。腰如杨柳,粉衫白裙,举止温柔,一派闺秀风范。
沈越几不可置信:“好美!”
沙鸥嘲讽依旧:“呵,师傅多年未曾登台,这不过是他当年风采的十一罢了。”
“常言‘听戏’,但阿鲤这戏却叫人目不转睛。”
沙鸥略为错愕地瞥了沈越一眼,旋即恢复淡然:“哟,竟被你发现了。确实,以往的戏都是拿来听的,偏偏师傅破了规矩,一上台就能让听众移不开眼,变听戏为看戏。你应该也有所察觉,师傅对曲艺,确实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若他愿意稍加钻研,日后有所作为也不定。”
沈越蓦地想起寻壑早逝的乐师生父。
【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寻壑而今三十有四,可演起二八女子,依然能将女眷对春情期许却苦于现实的矛盾诠释得淋漓尽致。
“师傅常说,若没有你,他此生再无可能登台。”这一次,却是沙鸥主动发话。
习惯了沙鸥的冷嘲热讽,突然温情起来,沈越竟不知如何接话了。
沙鸥又道:“沈越,生辰吉乐。”
沈越会意,释然一笑:“你派人回一趟仙眠渡,让晏如尽快把人带到这里来。”
沙鸥惊奇:“带人?”
“我自有我的用意,信我一回,快去,一定赶在阿鲤唱完之前到达。”
沙鸥半信半疑,但还是答应下了。
【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小生登场,皎如玉树临风前。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柳、杜花园幽会,少男少女爱意萌动,温存一晌眠。
“阿鲤身量高挑,配戏不容易,但场上的角儿却都恰到好处,想必费了不少心思。”
“是,人是我从各处梨园遴选上来的,但最终定角的是师傅。”
说时,后方动静悉窣,原来是小厮将人带到了。沙鸥回头,不由得大吃一惊:“沈越,你……”
沈越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沙鸥只得返身,继续听戏。
……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黄粱梦醒,杜丽娘带着无限遗憾,抱恨入睡。
一曲终了,帷幕在稀疏却响亮的掌声中落下。
沈越沙鸥起身,正欲绕到后台。却见门帘拨开一绺,青衣袅袅步出。
台上瞧得不甚确切,如今执手相看,沈越才得以细睹寻壑芳容。真容隐在浓妆之下,但风情不改,眼似初春柳叶,常含雨恨云愁;脸若三月桃花,暗带风情月意。
纵使沈越百炼成钢,但在这春晓之花一般的美人面前,沈越竟羞赧了。
倒是寻壑主动开口:“杜丽娘为了柳梦梅,失魂落魄,还好,我的柳郎不在梦中,他在此处。谨以此折,献给我挚爱的沈爷。爷,愿你年年如今朝,喜乐安康。”说罢,捧起沈越下颌,与他面颊相贴,一如蜻蜓点水,倏尔分离,亲密却儒雅。
见他二人只知道执手傻笑,沙鸥忍不住跳脚:“师傅,你台下打了这么多底稿,怎么跟他一见面就成闷嘴葫芦了?!”
沈越寻壑双双赧然,各自避开视线。少顷,寻壑才怯怯开口:
“比起一曲高歌,我想,沈爷其实是想看我走出往日阴翳。”
“心结的解开,不能单单依靠沈爷,我也应该试着做一些改变。”
“今天重新站到人前扮角儿,我发现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可怕。”
“谢谢沈爷,赋予我勇气,教我领会生存的意义。”
沈越摸摸发烫的脸面,支吾道:
“鲤儿,我没想到你这么大胆,竟然在这么大的戏台上表演……这是我迄今收到的、最为宝贵的寿礼,谢谢你。不过鲤儿,接下来我还得请你原谅。”
寻壑不解:“怎么?”
“各位,出来吧。”
与三国会展一道,寻壑为了让观众专注于台上,表演开始后,便撤了坐席区的灯盏,因而,坐席越是靠后,周遭就越发幽暗。
人群自后排走出,寻壑看清为首之人的面孔,吓得跳退到沈越身后::“沈越,你!……”
来人被寻壑这番举动吓住,进退两难,沈越一边打手势招呼人群上前,一边作势护着寻壑。
寻壑气急败坏:“沈越,你别捉弄我了,快叫他们回去!!我这副鬼样子,怎么见人!”
哪怕是最落魄的那几年,也未曾见师傅如眼前这般大惊失色,待回过神来,沙鸥试着上前抚触寻壑。
寻壑却提防似的弹开:“别碰我!”
沈越柔声安慰:“阿鲤,他是沙鸥啊,你当年的徒弟,也是这两个月陪你练功、帮助你重回戏台的人呐,怎么连他也怕?”
寻壑似有所触动,探头瞥一眼沙鸥,随即又警觉地躲回沈越身后。
来人走至近前,但都自觉地站在一尺开外。
沈越反手握住寻壑,循循善诱:“阿鲤,你看看,这里哪个不是你至亲的人?引章、晏如、花隐,照顾你日常起居;程隐过去贴身跟随,护你周全;芃羽、殷姨娘和你患难与共;重阳是你视如己出的好孩子;还有沈超,当年在苏州沈府,你常跟我说沈超对你多有照顾;而玉漱、翠袖,都是你昔日挚友。”
“他们都是你至亲至信的亲友,为什么要躲呢?”
寻壑依旧沉默,但沈越分明察觉,寻壑攥住胳膊处的力道松了一些。略加斟酌,沈越改口道:“我懂了,一定是‘混沌’在捣蛋,害你变得糊涂。鲤儿,当年你身陷蓬门,大家都清楚那非你所愿,而你今日扮角儿,是我向你讨要的生辰寿礼,这并非见不得人的勾当,二者有着天壤之别,你仔细想想,不是吗?”
“……嗯。”俄顷,寻壑低低答应了一声。
沈越使了个眼神,沈超会意,试着上前宽慰:“阿鲤,我来晚了,只听到尾声一截,但还是被你的唱腔所惊艳。明明唱得这么好,你也没有犯下任何过错,为什么见了人要躲起来呢?”
晏如快口道:“我虽然不懂欣赏,但刚刚看了一段,就觉得丘公子好厉害呀!”
“我也好喜欢刚刚的丘叔!”重阳举手高声道。
其余人等纷纷应和,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待人群稍稍平复,沈越才回头,低声道:“鲤儿,试着站出来,就像你刚刚说的,其实没有你想象的这么可怕,好不好?”
寻壑终于从沈越背后现身,迟缓却坚定地站到人前。
重阳反应最快,一个箭步上前牵起寻壑:“丘叔。”被大屁孩儿所感染,众人纷纷近前,握住寻壑。
寻壑一头与沈越执手,另一头,则与众多亲友相携。
寻壑泫然:“谢谢沈爷,更谢谢对我不离不弃的大家。”
翠袖抹去眼里,语声带颤:“鲤哥儿这么好,我们谁舍得离弃啊!”
“是啊!”响应之声此起彼伏。
“我……你们对我这么好,我拿什么报答好啊……”寻壑哽咽道。
殷姨娘摆手:“若说报答,你跟沈爷好好的,让我们安心,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与寻壑对上眼神,沈超才款款上前,捧出一锦绣包裹的盒子,解释道:“虽说是兄长生日,但我却准备了双份的礼物。愿兄长与鲤哥儿琴瑟和鸣,携手白头。俗物相赠,聊表心意。”揭开木椟,红绫上竟躺着两颗幼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光辉莹润,映亮周遭。
沈越从后扶着寻壑:“鲤儿,往后别再把扮角儿当作见不得人的勾当啦。你扮相优美,又唱得好。世间好物,我怎容他蒙尘?再说,他们也都是你的家人,不仅接受你的过去,在你需要的时候,还会毫不犹豫给你支持,予你关爱。”
寻壑含泪点头。
沈越松一口气:“好啦!我一场生日,哭哭啼啼先就此打住。我在天香阁设了晚宴,难得聚齐,今夜不醉不休!”
第133章 天容海色本澄清①
清和四年八月初三,沈越生辰,于寻壑而言,也是个特别的日子,向来耻谈昔日龌龊的他,首次以青衣扮相亮相众亲友跟前,意外收获一致赞誉,兼之事后沈越多加鼓励,寻壑至此决意直面内心,重拾昔日所爱。
不过十几载岁月搁浅,重新上道,并非易事。寻壑本打算与‘牡丹第一台’众角儿一道训练,但年龄摆在那儿,在一众少年优伶之中,未免格格不入。
沈越猜出了寻壑的为难,便问寻壑年少时每日功课仍记否,寻壑答记得。
从此,每天清早,沈越便叫醒寻壑,二人去到后山,寻壑遛弯喊嗓,沈越则边上晨练。回家后,寻壑继续吊嗓子、练身段、学唱腔,沈越则在老杏树下准备早饭。
昔日枯燥沉闷的苦练,因沈越的陪伴而有了色彩。
不同于去岁,今年的三国会展定在冬日,成帝仍钦定寻壑负责。筹备多时,会展得以顺利展开,结束此番忙碌,已臻岁末。
彼时,寻壑基本功也练扎实了,便回到品花阁,与优伶们排练。寻壑身量高挑,为此,沙鸥特意遴选一批挺拔颀长的戏子,以便与之对戏。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转眼正月十五,元宵夜,东风夜放花千树,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品花阁开春首演,台下座无虚席。
梨园素来以生行为主,剧目围绕生角展开。然而,‘牡丹第一台’岁首的第一折 新戏,竟别开生面,推出旦角独挑大梁的《思凡》,扮演者也是新人,艺名‘沈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