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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郎归(17)

作者:贾浪仙 时间:2019-05-09 09:57:34 标签:破镜重圆 架空 种田文 虐恋 甜宠 市井田园

  忽韩王恭维时,沈越有片刻怔忡。
  多少年前,那时,姑苏沈府尚未破败,那人也未叛逃。自己不諳酒性,那人便把酒桌筵席上的所有敬酒,悉数挡下,赔礼加倍灌下。
  从未见他醉后失态。罕有的不规矩,不过是上马车后,把自己揪过去抱紧。沈越那时极讨厌酒气,可怀中人喷薄颈间的灼灼呼吸,他却从不反感。
  沈府彻底破败的最初,那人也他处高就逍遥了。要从苦海解脱,除了浓睡,就剩买醉。
  醉过知酒浓。
  这是那人说过的,可上一句是什么来着?
  沈越记性不差,可愣是记不起来了。
  “沈将军?”
  “啊?”忽韩王一声唤,叫沈越总算回神,忙不迭接道,“太白有言,‘兰陵美酒郁金香’,沈某有幸,托王爷的福,今日一饱口福。”
  “沈将军客气。中原人过去对我等极北生民多有误解,只道我们不懂营造,至今以天为盖以地为庐。更有甚者,视我等为为茹毛饮血之辈……沈将军你不用憋笑,孤当时也没辩驳,光顾着笑去了,哈哈哈……”
  沈越也没敢放开笑,旋即便收声正经道:“今日光临岚曦,来时亲见市井繁华,商铺琳琅,而后入了穆塞尔大殿,殿宇囷囷,廊腰缦回。沈某过去就曾听闻,忽韩王善取他人之长,岚曦这中西合璧之风貌,想必是王爷取中原之优长与本土之习俗相合。”沈越替忽韩王斟上酒,又道,“王爷适才所言误解,实乃二国百年断交所致,而今重修旧好,互通贸易、使者,日后繁华,指日可待。”
  “沈将军所言极是。‘穆塞尔’乃汉语‘友好’之意,合则其利断金,父王早有此意,我不过代为躬行罢了。不过,沈将军方才所举岚曦物产之繁华,独独漏了一项要紧事物。”
  一曲歌舞毕,美人纷纷退场,而后又一女子抱琴上台。歌女通身轻纱,如描似削身材,若隐若现。面纱半遮,一双剪水瞳眸秋波脉脉,怯雨羞云。歌女所持琴身梨形,其上冰弦五根,体格比琵琶略大,转轴拨弦,未成曲调已有情。
  待美人吟哦顺畅了,沈越才接话,“哦?王爷恕罪,沈某有眼无珠,竟漏了金虏珍品。”
  忽韩王却好整以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一宝贝眼下也有,沈将军不妨再看仔细点?”
  饶是沈越前日战场骁勇、眼下谈判自如,可他观察良久,最后还是疑惑看回忽韩王。
  忽韩王又敬沈越一樽,才道:“沈将军走神那会儿,双目含情,该是思念内眷之故。”
  这和金虏珍宝有何干系?沈越不禁眯眼。
  “恕小王冒犯,听说沈将军六年前痛失发妻,此后再未续弦,后院空置。实不相瞒,适才谜底为美人,而金虏美人,又以岚曦为最。”话说到这份上,沈越再糊涂也明白忽韩王用意了,只听他继续道,“这丫头才过笄年,沈将军若不弃,收在房中解闷,未尝不可。”
  这一提议来得突然。
  过去并非无人提亲,尤其新帝登基后,纳采请亲之人层出不穷。故国故乡沈越尚且对此纹丝不动,而今异地他乡,哪怕只是纳个侧室,沈越也不愿考虑。
  沈越正踌躇着如何拒绝,可这一脸欲言又止,在忽韩王眼里是另有他意,只见忽韩王大手一挥,曲声悠悠中,楚腰美人款款登台,正是方才舞罢退场的那一拨,忽韩王搓搓手掌,了然似的笑道:“是孤方才疏漏了,区区一个美人,怎入得了沈将军的眼。这一班美人是孤亲自遴选,孤愿倾力,助将军享齐人之福。”
  沈越:……
  忽韩王见沈越更显愁苦的脸色,略加斟酌,而后凑近了沈越耳边问道:“莫不成,将军有难言之隐?”
  沈越也不清楚自己这一点坚持是为何故,难言其中缘由,便默认了忽韩王的说法,继而点头。不料忽韩王却腹胀等大笑,笑骂道:“好你个沈越,果真有内情。”说罢一记响亮击掌,又有十名少年伶人应声而入,打扮上看,雌雄莫辨,不过个个口若含珠丹,指如削葱根,回雪萦尘,容光潋滟,霎时一室生辉。
  “沈将军,这十名童子,可是孤天南地北甄选,并差人调教的。你们中原人含蓄,龙阳之好不敢摆上台面。孤道与沈将军投缘,自然尽力玉成沈将军好事,眼下就你我二人,沈将军切莫客气,收下小王这片心意吧。”
  “王爷……这……这使不得……”
  连始终在殿门口正襟危站的潘富旺止不住笑了。


第28章 苦寒念尔衣衫薄②
  这一次大齐金虏签订商贸往来互通协议的枢纽城市有六,大齐占五,而这剩下的唯一一座金虏城市,就是岚曦。
  沈越没记错的话,岚曦城是忽韩铁木尔封侯之后,一手带起的城市,有声名的历史不过十年,且毗邻大齐边界。若真如此,忽韩王方才在宴上希望恢复二国交好的表态,就并非酒桌筵席上的奉承之言了。
  其他协议的款项,沈越没太过留意,唯独其中的丝绸棉布二项,沈越记得确切:清和元年伊始,金虏每年向大齐购置丝绸二十万匹,棉布十万件。过去大齐闭关锁国,布料生产基本只为自给自足,每年丝绸生产不过四十万匹,棉布则是三十万件,而今突地添了输向金虏的一脉开支,不知那人……应不应付得过来。
  钟太医能妙手回春,可却也止不了那人肉眼可见的憔悴和消瘦。出征前一晚,撩起他上身薄衫,绷带不及处,肋骨根根分明。怵目之状,即便自己是历经沙场见惯生死的猛将,还是忍不住掩目。
  明知自己精力不逮,可那人宁可耗命也要敛财。回想六年前与那人决裂,其中一项,便是那人瞒着自己,改回本名在外经商,可事实上,沈府给他发的月俸,外加自己不时的犒赏,以丰厚言之也不为过。
  若说毛病,那人身上真难以挑出一处不是。唯独这财迷心窍……
  毕竟,那些已然蛛网尘封的回忆里,他并非贪财之辈。故而,沈越此刻再无鄙夷,只是很想知道,到底是何缘故,让他把钱看得比命还重?
  沈越坐下宝马,名为‘银狮’,通体雪白,颇为识途,这些年征南战北,历经物是人非,可沈越的坐骑始终是它。沈越一路思索,入了国境更是信马由缰。银狮也通晓主人心性,全程连响鼻都不打一个,默默领一队兵士回营。
  待银狮放缓步子,沈越回神。
  千帐里,长烟落日,已是汉家营塞。
  这一仗打得辛苦,和谈出发前,沈越就叮嘱免了一切接风奏乐,好让将士们休整疗伤。回到营里,沈越解散了队伍,和潘富旺悄声回到主帐营。
  方才还是军医往来人马呻吟的混乱场面,可主帐营却阒无一人,潘富旺直接‘咦’了一声。
  二人往里走,到了张闯张副将的帐篷,才闻人声喧哗,可却是愤怒的叫嚣声。沈越快步上前,捞起帐帘,竟见孙辟疆、薛聪、蒋行君和其他几名兵士围聚内里,而人圈之中,又是张闯和一兵士,不对,确切来说,是解了兵士装束、披头散发的一清秀女子。
  女子嗓音已然声嘶哑,可仍怒不可遏地对着张闯咆哮。
  孙辟疆率先察觉动静,回头,见是沈越,即刻面现喜色,遂走向来人。
  “都谈妥了?”
  “怎么回事?”
  二人异口异声,竟是同时发问。
  孙将军毕竟是自己上司,沈越率先答道:“都谈妥了,合约我让潘富旺收好了。”蒋行君回头,见了来人,也过来上前问候。
  孙辟疆憨然一笑,眼角纹路霎时绽开了花,朝人圈努努嘴,道:“国事水落石出了,现在闹的是张闯家事。说来话长,让小蒋给你讲吧。富旺你跟我来,说说和谈那边的情况。”说完拍拍沈越肩膀,便和潘富旺退出帐篷。
  不待沈越问话,蒋行君便道:“魏新被押回,今早供出这女子为其眼线。我亲自缉拿,不料这妇人情急之下,漏出二心原委,倒也叫人颇为唏嘘。”
  “怎么?”
  “南越江氏,不知师傅可曾耳闻?”
  南越?不正是与那人初遇的故地?
  尤记初见时,高台上,那人若翩翩惊鸿,入梦照影。忽而平地波纹起,一池梦碎,如花娇容幻化成他唇角氲开的胭脂,正是自己当时的恶意为之。
  ……
  稍稍平复心神,沈越道:“听过。”语声已然恍惚。
  将沈越带出帐篷,不远处堆了一垛干柴,蒋行君上前将之收拾平整,便拉沈越坐下,娓娓道来:
  “这南越江氏,本也算是旺族。”
  “奉天元年,宣帝即位。师傅,你知道的,宣帝在民间风评不佳,邬相为正人心,大兴文狱。时任两广巡抚的江永年江大人,即是这妇人生父。江大人一次醉后题诗,被有心人摘了字句上报朝廷。”
  “当时新规初定,江大人身为两广首脑却以身试法,大理寺为树威立信,遂杀一砺百,判处江永年秋后处斩,抄没家产,家里老小或入奴籍,或遭流放。”
  “这妇人是江大人嫡女,时年二八。原本定了亲家,秋后出嫁,熟料遭此横祸。她被贬入蓟辽浣衣院,不过数月,江姑娘割腕、吞金、自刎,手段用遍,可……哎”
  话到此处,蒋行君顿声,沈越也看向地面。
  沈越在军中待过数年,深谙随行军|妓之惨绝。常人沦落此境,尚且不堪,遑论昔日身为名门闺秀的江大小姐。
  方才不过匆匆一瞥,已见其清秀之颜。脏污狼藉也掩盖不住她如花美貌,犹如蒙尘明珠。不敢想,过去数载似水流年,她陷身泥淖,会如何挣扎。
  江小姐身为女子,一日为妓,尚且寻死。那沈鲤,哦不,是寻壑,身为男子,沦落风尘……
  不敢想。
  突然明了,寻壑被赎出蓬门后,仍不愿以本名示人的坚持。
  或许,他那时就认定。此生再如何光鲜,不过皮囊而已。内里,早已脏污得无可救药。
  怎能脏了祖名?
  顿声片刻,蒋行君才继续道:
  “江姑娘这几次求死不得,都是拜张闯所救。哎,这也是一段孽缘,张闯原为江府的守院侍卫,承禧年间一次与西蒙交战,张闯应征参军。”
  “呵呵,”张闯的帐帘被捞起,走出一兵士,蒋行君向他比划了个手势,小兵便把帘子卷起。帐门敞开,蒋行君往里瞟一眼,复又道,“张副将人如其名,战场上冲锋陷阵,一战成名,外兼孙将军慧眼识珠点拨提拔,张闯就此步步高升,至而今为孙将军臂膀。”
  “刚刚气头上,江姑娘口不择言,道出当年在江府,张闯就已对江姑娘动心的旧情。江姑娘那次自刎不成,张闯怕她再轻生,便收她在帐下,做些洒扫收拾的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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