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眠破涕为笑,指着那几个字,“阿爹也不喜欢写字吗?”
封衍重看这些字迹,后知后觉尝出些苦涩来,声音放轻了些,“后来他喜欢了。”
星眠得到了鼓励,心情舒畅了些,渐渐的睡意也涌了上来,脑袋瓜子一点一点的,被封衍哄着睡了。
睡梦里迷迷糊糊,星眠忽而拉住封衍的衣摆,“父王,明日我想吃糖葫芦。”
封衍怔楞了一下,眸中略过几道意味不明的光,应了声好。
他没走,坐在床榻边继续陪他,替他掖了掖被子,吹灭了擎着的灯柱,只留一盏微弱的灯芯,太黑了星眠会害怕。
星眠的声音轻得渐不可闻,“我没吃糖葫芦他是不是也会难过。”
等到星眠沉睡过去,梦里又喊了一句阿爹,嘴角浮上浅淡的笑意。
封衍站着看了他许久,俯下身将书册收拢好装进木匣中,抱着回到了隔壁的书室,慢慢将匣子放在了案几上,拿出了一本来放在案上,目光渐渐凝在了上头的字迹上——
【延熙二年十一月初四】
延熙二年,朝野局势依旧动荡不安,端州一役天子被掳,满朝震恐。延熙帝与永兴帝一母同胞,延熙帝奉皇太后诏令于危乱中登基,又封永兴帝之子为太子安顿朝局。但两年来,针对是否应该赎还永兴帝的争议不休。北蛮言而无信,屡犯边境,携永兴帝杀掠我边地百姓,又索取巨财肥其兵壮。
四境不宁,朝臣们敏锐察觉到延熙帝对于是否迎回永兴帝态度暧昧,又对东宫冷淡排斥。天子不仅在礼仪上对太子多加训诫,更在参政议政中屡次斥责其无能。
传送四方的邸报似是惊雷,掀起九州流漫的尘土,西南边境蠢蠢欲动,东南沿海纷扰乍起。
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勠力同心的臣工为太子奔走,定国本以安山河。
同年,延熙帝因病辞朝,东宫入宫侍奉三昼夜,其心感天动地,天家融融,流言渐熄。
“殿下,该喝药了。”
封衍随手将书放在一旁,接过青越端过来的药一饮而尽,不多时,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落下,接着便是腿部的剧痛,如火烧淬炼,筋骨断裂。
青越满脸着急,拿着棉布在一旁替他擦汗,人人都乐道天家和睦,太子侍奉左右诚心实意,可谁知封衍在垂拱殿内跪了两个整日,滴米未进。
见他缓和些了,又拿出了一只药膏,仔细替他涂抹伤口,冰冷的药膏缓和了剧烈的疼痛,肉眼可见封衍面色好些了。
青越用袖子擦过眼角的汗珠,不由赞叹,“江少爷送来的这个药膏果真是好用,殿下这几日腿恢复得很快。”
提到江扶舟,封衍静默了一会,“将他这今日送来的东西我看看。”
自打上回封衍放江扶舟进山庄后,便再不对他设限,任他来去自如。江扶舟仍坚持时不时送些小玩意给封衍,为此封衍还饶有意兴地腾出了一间屋子来放置这些五花八门的物件。
江扶舟今日起了大早来过山庄,死皮赖脸地陪封衍吃了早饭,又偷偷将自己送来的东西塞在了封衍屋内,服药前青越来禀他才知晓。
先拿到手的是一个小木头人,在脸上刻了一个笑脸,绿豆大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呆,江扶舟还编了一个小花冠,套在了头上,多了抹鲜艳的亮色。
看不懂封衍笑意的青越只觉得心痛,多好的木料全给江少爷糟蹋了,偏偏殿下还乐意给他,原本是要拿来做木雕的。
青越悄悄伸头偷偷瞄一眼封衍现在拿起来的纸笺,浓黑的大字像是五岁孩童开蒙时握不住笔写的,眼角不由得抽了抽,得亏是殿下,还颇有兴致地在一旁批朱。
看不懂,着实看不懂。
不过自打江扶舟来山庄之后,殿下的阴郁的心情便好了些。虽有时候江少爷总是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来,但殿下总能找到乐子。
“他这字真得练练,十二三岁的人,写的字还似狗爬。”封衍长叹。
青越没忍住噗笑出声,“殿下,你可别难为江少爷了,让他拿笔,他能磨蹭一整日,上回您让他在书房写字,不到一刻钟,便睡得昏天黑地,到了傍晚黄昏才醒。顶着脸上半大的墨泥子,趴在桌前,不肯动弹,非说自己辛苦了,要吃两大碗饭。”
封衍似是也想到这件事,不禁失笑,落笔又在一个字上圈了一笔,再落笔写下正确的笔墨来,他忽而问起:
“他今日去了何地?”
“江少爷今晨来过后便说晚些时候要跟宋明川去河边抓鱼。”
青越话音刚落就敏锐察觉到了封衍转淡的气息,便替江扶舟打起了圆场,“江少爷年纪尚小,贪玩些再正常不过,就是今日出去游玩还不忘陪主子用早膳。”
封衍手指轻轻摩挲着指环,自嘲一笑,“贪玩心性不定,能想起我也是稀奇。”
青越不敢再言,殿下打小便端方雅致,清正持重,能跟古灵精怪的江少爷有往来也是奇事。
门口忽而传来清朗澄亮的一声,“我怎么想不起你了?”
只见江扶舟挽起了袖子和裤脚,额发和衣裳微湿,大摇大摆地抱着一个木桶进来,还淌着水,他从里头抱起了一条大胖鱼,直接炫耀给封衍看。
“我们今晚吃鱼怎么样,我好不容易……”
忽然滑不溜秋的鱼一跃而上,直直掉落在了封衍的衣摆上,滑腻地摆动着身子,豆大两只鱼眼圆睁。
“江、扶、舟!”
封衍气极,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江扶舟见状不好,立刻扭头就跑,逃之夭夭,抱着头大声喊了一句。
“我错了!今晚就不吃鱼了。”
于是当晚江扶舟一口鱼都没吃到,窝窝囊囊地给封衍挑了一盘鱼刺赔罪。
往事不堪回首,再忆如鲠在喉。
封衍缓缓闭上双眼,将眼前的箱匣再次封锁住,仿佛一切过往都化为陈迹,唯有缺口的心间灌进涩冷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几声悲鸣。
***
森冷的刑部大狱里头烛火飘摇,阴风回旋,在外头守着的狱卒打着瞌睡,眼皮子直打架,不禁缩了缩脖子。
幽闭的暗室,老鼠啃啮的声音在高窗外吱呀作响,细碎的响声让人头皮发麻。
忽而一阵青烟对着铁栏边的李忠冲吹了过去,他渐渐感到有些眩晕,眼前的景象也慢慢模糊了起来,似是有些冷,他下意识搓了搓手背,脑袋也慢慢地低了下去。
悠久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像是阎王索命前的长呼,幻化成重声在耳畔来回游荡,似梦似幻,引人入境。
在醒来的一刹那,李忠冲觉得浑身无力,软绵绵地动弹不得。
他睁眼突然看见一张鬼面修罗的脸在眼前放大,披头散发,双目如电,短脸阔口,额上朱黑交错,犹如厉鬼降世。
“唔唔唔——”
李忠想要尖叫,但是嘴里被一块麻布堵住了,咿咿呀呀地吐不出半个字来,面上无比惊恐,他悚然地望向了四周,发现漆黑无比,连侧墙的高窗都消失了,耳畔厉鸟鬼啼,尖锐刺耳。
乍然两盏红烛亮起,却漂浮在空中游荡。
再动弹李忠冲就发现自己被捆绑了起来,呼吸凝滞,吓得两股战战,浑身直颤,他吓破了胆,眼角渗泪,跪倒在地直磕头。
他神志晕炫,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觉得天旋地转,地动山摇。
“你可知罪?”
尖刺的声音穿破耳朵,李忠冲骤然跪软,趴在了地上,一双冰冷的手触摸上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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