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秋易水的话,建宁帝脸上的神色淡了几分,“一代新人换旧人,劳累了这些年,他也该歇歇了。”
秋易水却知晓实情,宋石岩投靠宁遥清后在王铁林背后放了冷箭,王铁林毙命,司礼监内只剩宁遥清一人资历深,加之其胞兄是锦衣卫指挥使,无人与之争锋,陛下自然不会容得下他,宁遥清也知君威莫测,寻了错处自己退了,入冬后多有称病。
建宁帝端起了案上温热的药,慢慢饮下,喉间苦涩,面上越发冷峻了,“不过他倒是清闲,听闻近来他赋诗作画,斟茶斗酒,往来风雅。”
“朕老了,走不动了,这殿宇空荡,四方宫墙高深,说是坐拥万里河山,所见不惟是这四四方方天地。朕还是皇子的时候,游历四方,去了北境边线,入目是大漠黄沙,金戈铁马,千乘万骑。岂料而后一生的寥落败北皆在苦寒的北境。”
“流落他乡,亦是丧家之犬,那时一口粥,一块饼就是稀罕日子了,故园万里,恐无会期。如今耳顺之年,梦里梦外又怀念起旷远的边境。”
秋易水静静伫立在一旁,俯身替他扶好了身后的软枕,听罢这一番话也未曾言语,这些时日建宁帝精神委顿,今日多说几句话已是难得了。
建宁帝摊开了案上的奏折,是齐王呈现修建祭坛的呈报,他抬起朱笔来勾过一划,便搁在一旁了,揉捏过酸软的眉心,“他们都该来了吧。”
闻言,秋易水恭敬回禀,“回陛下,两位阁臣都候在外头了。”
深邃幽冷的目光放远了些,似是越过重重殿内,良久,建宁帝敲了几下桌案,“外头天寒地冻的,宣他们进来吧。”
不一会,谢道南和金知贤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了进来,面容肃冷,毕恭毕敬地站在了一侧,两人身上都带着外头风霜的寒气,俯身跪下行了大礼,静候佳音。
建宁帝懒怠地应了一声,让两人都起身,秋易水亲自搬来了椅凳给他们就坐。金知贤和谢道南都看到了御前伺候的人,隐晦地对视过一眼,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朕没记错的话,谢阁老是太和三十三年状元及第,今来也六十有一了吧。”建宁帝摩挲着指节上的玉扳指。
谢道南垂首应了声是,只听建宁帝再道:“你家小子倔强倨傲,这些时日可没少折腾,又与你那弟子争锋相对,你这把尺握得不好。”
听到这话,谢道南立即撩袍跪下磕头,诚惶诚恐道:“陛下恕罪,是臣治家管教不严。”
建宁帝没管谢道南,而是抬眼看向了金知贤,屈指在膝上轻敲了几下,一言不发的样子更令人心头凛然。
不过几息之间,金知贤亦起身跪下,“陛下,臣是太和四十六年及第。原刑部侍郎魏铭是臣的门生,他犯下滔天罪孽,臣难逃其责。”
良久,等两位养尊处优的阁臣都跪到腿脚发麻的时候,建宁帝才缓声道:“内阁首领百官,是朝廷的颜面,合该和衷共济。京察几个月了,风波频出,两位都是老臣了,不想着社稷苍生,反倒是暗里阋墙,成何体统。”
雷霆之怒在平淡无奇的话中砸来,长久的跪拜让两人额上的冷汗都渗出了。
建宁帝握拳重咳了几声,再看向谢道南和金知贤的神色就寡淡了些,“起吧。”
两人才颤颤巍巍着扶着椅凳坐了下来,腿脚酸麻,但是面上不显,撑着身躯端正坐直来,还要谦恭地接过秋易水送来的热茶。
“北境边防是军情大事,贺逢年还是急躁了些,入阁参机,做事失了分寸,内阁庙小,他还是要再历练历练。”
一句话让谢道南和金知贤都心一惊。
这样一来,陛下是动了让贺逢年出内阁的心思,而他被人参奏边境军情中失察失责,此番不论罪责,而是做了调动,显然是敲打了警告殿内的两人,不要再动当年之事。
谢道南眉目深敛,今日来之前他其实就做好了准备,近来金知贤牵扯出了当年江扶舟一事做筏子,这一手试探的棋走得又险又惊。
“商贾出身的贱民,搅得不得安宁,以律查办罢了,不必再生事端了。”
闻言,金知贤的眸中略过了几分复杂的光来,他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心中沉重的石头堪堪放了下来,背后渗出些冷汗来,建宁帝说这话的时候冷冽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建宁帝乏了,不过挥手的功夫,秋易水便缓步走来,恭敬地请两位阁臣出殿。
静雪飞尘,北风长啸,扑面而来,刮得人面皮生冷,谢道南和金知贤迈步走出殿外,眺望长天一色,眉眼里落了几分冰凉的霜色。
“先恭贺谢大人,想必不久便能升任首辅,知交一场,不虚此行。”缓步行在宫道上,金知贤率先出了声。
谢道南沉思良久,直至今日,他才算看明白金知贤的布局和思虑,或许远在浙江杀妻案中,他就已有思量着要退,他想要做的,无非是如何能退得干净利落。
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他倒有些佩服金知贤的坚定的心性和算计人心的谋算了,风头正盛时选择后退一步,要何等的决然。官场里后浪催前浪,新人换旧人,重头再来谈何容易。
如今金知贤还拿捏住了陛下的心思,又将自己算了进去,眼下的时局逼得他不得不出手压下来了。
“慈明说笑了,韬光养晦,来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时机。”谢道南的话里绵中带刺,扯出了一抹冷笑来。
说完后,他便拂袖径直走远,徒留金知贤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
广阔的天际略过飞鸟,扑翅越过重重高墙屋脊,金知贤抬头看去,眼中明暗交错。
***
齐王府内。
封庭正在佛龛前跪拜,双手合十,虔诚叩首,绿釉狻猊香炉内燃着的檀香冉冉升起,幽香弥散,清心养神。
他面前供奉着一个牌位,口中诵念着经文,可迷惘的思绪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只顺着记忆里念过百千遍的经书去诵读,不安的心神搅扰他,让他难以静下心来。
割裂的情感从深埋的旧土里破出,他忽而定住,睁开眼睛,缓缓从身侧的暗格里拿出另一个牌位,朴素至简,上头唯有云辞镜三个字。
封庭将其抱在怀中,指节拂过了上头镌刻的字迹,手中如重千金,再也直不起身,仿若脊骨被打断成两半,生生将魂灵撕裂开来,滔天巨浪的沉压兜头而下,压抑的心口闷痛。
耳畔似是还能听到江怀瑾同他说过的话,那些他不愿再想起,却总是在午夜梦回之际缠绕他的回响。
“云辞镜不是你生身母亲,当年她的孩子出生后就夭折了,她爱慕陛下,为了将你抱来,她残害了你的生母。”
“她身上的毒是陛下所下,连年累月,已无生还之机。如今江府已沦落至此,生死一线,你若是想有出头之日,早做决断。”
五年前,江扶舟叛国的消息传来,京都沸议,江府待罪戒严,慌乱无措间,他从父亲口中得知了自己是陛下养在外头的亲生子。
惊闻变故,封庭跌坐在圈椅里,似是不敢置信,面色煞白,身躯不住发颤,瞳孔骤然失色,模糊了眼前的焦距,什么都看不清。
多年来的困惑有了答案,为何父亲待他总是不如积玉亲昵,因为他本就不是父亲的孩子。思及此,过往那些孺慕的情绪都蒙上雾蒙蒙的暗影。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渴求和希冀的东西都是虚妄的一场空。
断掉的思绪不断下沉,似是有无数双手拉拽着他,让他不断坠入深渊,过往的回忆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碎掉的镜子拼凑不起来完整的模样,照得人七零八碎,面目全非。
但他迷茫片刻后又晃过神来,眼下的情形复杂交错,江府获罪,殃及满门,深陷泥沼中,何人不想寻个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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