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一眼就看出此人是在讹人,他从小到大哪里生过这般气,将人提起来就要去送官。可是他刚一伸手,旁侧的儒生却唉一声,“你这小仆怎的如此刁蛮,他都这么惨了,你不将他送去医馆诊治,怎么还想出手伤人?”
“我没撞他,他也没有受伤。”小五看着对方胸口不对劲的鼓起,猜想这厮应当是在怀中藏了血包。
然而他一动手,四面八方就围过来不少“见义勇为”的汉子,呈包抄之势,明显是有备而来。不远处的街市上,已经吸引许多百姓的注意力,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心头烦躁,只想将这群王八蛋丟进朱雀湖里。
“你说没撞就没撞?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如何证明啊?”儒生扇着扇子为民做主。
“是啊,哪里有人往别人马上撞的。”
“那不是找死吗?”
“天啊,是镇北王府的人,摄政王杀人如麻,征北时屠了樊城,今日定然不能善了,那人倒霉咯。”
“王府的人最是霸道,听闻摄政王是修罗投胎,战场上无往不利,但是克父克母克兄,所以才父兄双亡,连长公主也避讳亲子。”
一圈一圈的人围了上来,各种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蝇虫一般在耳边围绕,小五听的恶心,正待打出去,却听得车厢内谢岁平静的呼喊声。
“小五,你过来。”
叶五气红了脸,将那青年丢在地上,蹙着眉头走到马车旁,“公子不用担心,我们这么久不回去,府里必然有人来寻,届时直接押入京兆尹审问,给这群泼皮一顿好打。”
谢岁看了马车旁愤怒的少年一眼,淡淡道:“人家有备而来,你与他们争论无用,便是去了官府,还了你清白,在场这么多人谣言早传开了,又有谁会听人解释?他们只信自己该信的。”
“你越是急着证明,越是落入他们的圈套。”
谢岁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以及马车前还在抱腿打滚,状似奄奄一息的男人,漠然道:“你上车,不用管他,直接鞭马压过去。”
他轻而易举下了命令,仿佛要压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虫豸。
小五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听错,哦了一声,也没问为什么。翻身坐到车架上,他抬手一鞭子抽在马臀上,王府的马车都是军用,马匹受了刺激,前蹄高抬,一声嘶鸣,拖着沉重的车厢便气势汹汹向前冲去。
万万没想到摄政王府的人能有这般跋扈,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还敢撞人,周围围观的人群惊叫着散开。
马蹄沉重,一步一步踩在地砖上,落在地上装死那汉子耳中,如同九天雷鸣。他只是按照吩咐来碰个瓷,顶天了以为自己挨顿揍,断条胳膊,瘸条腿什么的,万没有将自己小命搭在这里的意思。
眼看那马蹄子要一脚踩在他脑袋上,西北征战沙场的重骑,那马足若是踩实了,必定落得个脑浆迸裂的下场,汉子吓破了胆子,从地上一跃而起,健步如飞,速速避开,朝着安全处狂奔而去,边跑边喊,“杀人了!杀人了!”
哪里还有方才被撞后气息奄奄的样子。
小五控马,猛拉缰绳,速度下降,马儿不高兴的嘶鸣一声,原地踏步,哒哒跺了两下蹄子,拉着马车从那儒生身侧驶过,谢岁唤住小五停车,隔着窗户问,“公子还要替他讨一个公道么?”
那年轻人呵呵冷笑,“这能算得了什么,人在情急之下,跑的快些而已也是应当。你们撞了就是撞了,方才还竟想撞第二次灭口,镇北王府的人都是这般不讲理的吗?”
谢岁隔着竹帘缝隙,看着一侧儒生的脸,眉头微挑,正待掀开帘子,却听闻一侧人群中传来朗朗一声清喝:“他没撞!”
“方才我在楼上看的一清二楚,这位官人马车行驶的极慢,也有特地避让行人,是方才那位无……那位兄弟自己从旁侧蹿至马下,立刻躺倒叫喊。”
“况且方才大家也看到了,那人一边说着自己腿断了,一边又健步如飞。”人群中艰难挤进来一个白生生的少年,大概是跑过来的,额头急出了一层热汗,衣衫都给挤歪了,他冲着马车和另一侧的儒生作了一揖,“况且小生颇通医理,若是被马匹踩踏,当是内伤,并不会流出那样多的血。”
“兄台若是不信,只要将那位伤者带过来,小生当众一验便知。”
那汉子见势不对早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哪里还能找的回来。
谢岁倚在车厢内,单手撑头,看着那少年同别人耐心解释。
“街市人流如云,有所磕碰实属正常,但也需合理索赔,倘若人人都往他人马车下一躺,便要不分青红皂白的赔钱,久而久之,民风如何?”
那孩子一身陈旧素袍,看起来年纪很小,至多十七,一双猫儿眼,唇红齿白,大概不常说话,声音干涩有些紧张,不过也不妨碍谢岁觉得耳熟。
在哪里听过呢?
“崔兄,你我同为国子学门生,将来都是要一同入仕的,凡事应当三思而后行,怎可不分青红皂白,偏听一家之言。”
“长此以往,若是出了冤假错案……”
少年絮絮叨叨的声音不断从车厢外传进来,谢岁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见过了。
胭脂山,萧庄别院,他朝着傅郁离下跪时,对方身后传来的那声“傅兄”。
原来是主角啊。
谢岁心里忽然就乐了。
窗户外的主角十分耐心的同人讲道理,“崔兄,你虚长我数岁,我敬你学识广博,只是越是如此,越该做好表率……”
“闭嘴啊!”另一道声音显出几分烦躁,“言聿白你如此维护这马车上的人,谁知道你是不是贪慕权贵,想搭上摄政王这条线,所以给他们做假证?”
少年呆了呆,继而反驳道:“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马车上的人,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公道,实事求是,不论贵贱当一视同仁……”
那儒生懒得同言聿白再辩驳,他看着马车上摄政王府上的标记,恶从胆边生,抬指以折扇将车帘一掀,“这位贵人怎的一直说话,不如下来同小生分辨分辨,总藏在马车上算什么……”
清风浮动,灯笼里发出的暖光探进漆黑的车厢内,照亮了狭小的空间,和车厢内正襟危坐的少年郎君。
谢岁一身宽松玄袍,眸如漆墨,面色苍白,唇红如血,坐在车厢里似笑非笑,像个灵堂里扎出的纸人。
崔宁瞪大了眼睛,如同见鬼。
片刻后,纸人说话了,声音懒散,“崔公子,久仰啊。”
崔宁手中折扇吧嗒掉了,他瞪着谢岁,舌头都打了结,“谢……谢……谢岁?!你不是被流放了吗?!”
谢岁但笑不语。
萧凤岐为了将他捞出来,往天牢里使了许多银钱,玩了出李代桃僵之计。所以按理来说,谢岁如今应当远在去西北充军的路上,而不是一身华服锦缎,坐在王府的车架里。
想来萧凤岐也知道自己这事做的危险,故而没让人四处宣传,金陵城里除却同萧凤岐熟识的那堆人外,其余的大概还都以为他滚去西北吃灰去了。
马车外头那人叫崔宁,是户部侍郎之子,从小便会溜须拍马,谢岁老爹从前是文臣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上学时一堆拥趸,崔宁就是他的小弟之一,从小到大没少被欺负使唤。
只谢岁一个眼神,崔宁却像见了鬼,老鼠见了猫似的,后退数步,连滚带爬同马车拉开距离,抬手就想带人跑路。
他今日本来就是故意找茬,镇北王一介武官,扎根北疆,在朝中没有半分根基,如今天上掉馅饼让他捞得了个摄政王的位置,每日里耀武扬威,将朝中阁老骂的狗血淋头,他爹一个月里被气晕了三回。
他们为难不了摄政王,还为难不了他手下吗?所以找了无赖过来找茬,打算从王府里的人入手,要么他们吃了这个闷亏,要么上折子参他们一个纵马伤人,御下不严。
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谢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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