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尘登上马车,坐在了还空着的那一边,三人各自占据了一个方向。
僧人身上的暗香又一次飘到了季别云面前,勾起了之前在悬清山的回忆。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也没那么坚硬了:“悬清寺近来安好吗?”
马车再次出发,轻微摇晃间僧人看向他,答道:“一切都好,施主那间客舍的布置仍留着。”
季别云解衣的手一顿,压下心中的动容,垂眼专心致志地脱掉外衣。他艰难地将第二层外袍也解开,右手却因为疼痛,不便从袖子里抽出来,只能用左手一点点地将衣裳从右肩上拨下去。
再里面便是一件窄袖窄身的淡青单衣,右肩的位置的确染上了少许血迹。
观尘静静地看着少年。
他见过数不清的香客,看人也向来很准。那些跪在佛像前久久不肯起身的人,大都背负着苦难。
面前的少年也有这种被苦难折磨的气质,却不是信众。他想了想,少年像是把苦难一点点嚼碎吞咽之后,从骨子里长出的枯树。经历了登阙会之后,这棵枯树被春雨和血水浇灌,似乎发出了新叶。
季别云感受到两双视线都在自己身上,没好气道:“又得重新包扎一次……徐兄,帮我递一下包袱,我带了一件便服。”
徐阳一时没说话,包裹被递过来时,季别云却瞟到了一只如玉的手。他抬眼,与观尘坦然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包袱没在我这边……”徐阳觉得这氛围不对,出声解释了一句。
季别云低低应了一声,伸手将包裹接过来。指尖无意触到了观尘的手背,只轻轻掠过一瞬,却有一种奇妙的触感,仿佛火花似的顺着指尖钻到了他心里。
不同于自己触碰自己,观尘的皮肤温度比他低了些许,他就像是摸到了一块微凉的玉石。
两人视线始终没有分开,却都镇定自若,仿佛他们根本没有无意中触碰到。
而观尘的神情如同一池静水,让人看不懂那水中究竟有无波澜与暗流。
季别云有些心猿意马,率先收回了视线,闷闷说了一句:“多谢。”
作者有话说:
我写的时候都觉得这俩好纯情_(:з」∠)_
第29章 春风
季别云拿出便服,动作缓慢地给自己换上。
收拾好之后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再抬眼时,观尘已经没有在看他了,正垂眼盯着腕上的佛珠。
徐阳咳嗽两声,打破了僵局,“大师怎么到内城来了?”
观尘抬眼,“原本在外城御街上等着,人太多便进来了,想着兴许能与你们遇上。贫僧与季施主在灵州便已经相识,算是朋友,自然该来庆贺的。”
季别云一听见“朋友”二字,心里那点别扭也消散了大半。
他确实不想失去观尘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朋友,他虽然记仇……也分情况的。观尘确实不一样,有些话他对其他人都不能说,在观尘面前却没什么顾忌。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仿佛那上面长了花似的。过了好一才开口道:“你的好意我收下了,既然是朋友,那大师也不介意和我一起打扫新宅吧?”
观尘笑了笑,欣然答应下来。
马车也正好驶到了外城,季别云远远地就听见了鼎沸人声。他暗自叹了一句大梁子民真是尚武,便掀起窗帘一角往外望去。
这一眼才让他觉得自己真的融进了宸京。
春光明媚,御街两旁虽然没有种树,但不知谁家的桃花树支出了院墙,那一抹生机盎然的淡红撞入他眼中,与温热的春风一起让他心里泛软。
季别云伸出手去,恰巧接到了一片被风吹落的桃花。
他很久没有这样认真端详一片落花了。柔嫩的花瓣轻得像空气,却将整个春日都囊括其中。
一阵风吹过,掌心的桃花又重新飘向远方,季别云连忙将帘子撩起大半,倾身探出去。那片花瓣在天地之间上下飘忽,比万物都自由,季别云的视线追随着它,直到再也看不清。
道路一旁的笑声将他思绪拉了回来,季别云这才注意到自己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不少百姓都笑着看向他,有热情之人甚至朝他打招呼。
季别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下帘子回到了车内。
少年双颊仍残留着红润的光彩,一双眼睛明亮如星辰。
他看了看车内另外两人,笑道:“不知新宅里有没有种桃花树。”
*
皇帝赐的宅子位置很好,在外城城北,距离内城不远,也方便从城门前往右骁卫军营。
马车离开闹市后又拐了几遭,终于停在了清水乙巷里面。
下了马车之后,季别云抬头看去,石墙与门口两座石狮子都有岁月痕迹了,但是已经打扫干净。一扇红漆的木门应该是新换上去的,上方的匾额还系着红绸,匾额上题了二字隶书——季宅。
门半掩着,听见车马的动静之后,吴内侍从宅内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宫里的人。在季别云静养那几日,负责传递圣上旨意的便是这位吴内侍,今日再见也是老熟人了。
吴内侍笑脸相迎道:“陛下昨日便命人将宅子清理出来了,一切都齐备。陛下还说,若中郎将想给宅子另取名字,随时将匾额换下便是,不必顾虑这是御赐之物。”
如今宸京的权贵时兴给自己的宅院取名,这个院那个苑的。
季别云一边听着,一边打量那块御赐的匾额,脑子里一瞬间过了许多诗词典故,最后还是决定不折腾了。
“不必了,就这样便好。”
吴内侍脸上的笑容连幅度都没变过,端的是遇事不惊,听见他的回答之后便道:“既然如此,恭贺中郎将登阙之喜,咱家这便领人回去复命了。”
季别云也略一弯身:“辛苦内侍这一趟了,内侍慢走。”
将宫里来的人送走之后,季别云回身看了看观尘与徐阳,挑眉道:“原本还想亲自洒扫,现在看来也不必了,不如进去喝几杯酒?”
徐阳顿时来了精神,迈步朝里走去:“好好好,就等你这句话了,我先进去找找。”
车夫牵着马车去后门了,此处只剩下季别云与观尘。他又恢复了往日对观尘的戏谑,后退一步站上台阶,与僧人平视,双手背在身后笑了起来。
“大师,你是喝不成酒了,我亲自给你沏一盏茶,赏脸吗?”
观尘躲了季别云好几日,今日一见虽然面上毫无波澜,内里却还是有些忐忑的。藏在袖中的手拨动起佛珠,他看着少年完全消气的样子,坦然答道:“贫僧还想多讨一盏。”
“观尘啊观尘,你这贪得无厌的性子,恐怕得把我家都给吃空吧。”
季别云留下一句带着笑意的打趣,转身跨过门槛,手中的金错刀在细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观尘站在原地,看着少年轻快而笔直的背影,忽的想到登阙会那日。
季别云倒在雨中那一刻,他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往外冲去。贤亲王眼疾手快将他给拦住,眼神意味深长,转头就让人去台上把季别云接下来,另一边又让人去请大夫。
震天的鼓声之中,观尘的心跳有那么一刻与鼓重合了,心脏坠得他难受。害怕的情绪比这场春雨还来得猛烈,如泛滥的潮水将他顷刻间淹没。
之后一行人护送着季别云到了贤亲王别苑,他与王爷等候在房门外,看着下人往里送了一盆又一盆清水,端出来时盆里的水已经被染成了血色。
许久之后观尘才得以走进房间,浓重的药味挥之不去,而床上不省人事的少年脸色苍白,整个人就像是一张单薄的纸,稍不注意就会被撕碎。
他不知不觉间在那里留了很久,口中轻声念着袪灾除病的普庵咒,心里却在想别的。
想起在灵州初见季别云时,少年也是一身的伤,想起季别云说起要参加登阙会时坚韧的神情,还有三月初四那日的两碗面。
彼时的热气一直蒸腾到他此刻的心中,那点余温像是被风吹过的柳叶,在水面荡来荡去。
观尘出家以来,心始终不曾彻底静过,为了一个念想走到今日,他却能伪装得让所有人都相信他真的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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