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少爷提心吊胆地和他相处了一夜,眼下挂着俩黑眼圈,此刻听了这话连半眯着的眼睛都瞪大了。
“你……卑鄙小人!”
季别云本就是挑方慕之害怕的东西来吓唬,这位少爷害怕清白受损蒙冤,那他就用清白名声来威胁。他一脸麻木地扯了扯嘴角,附和道:“啊对,正是在下。”
说罢便回了房间,将门关上。
算着丞相下朝的时间,他在房内百无聊赖地等着,果然下朝后不过三刻,丞相便已经到了悬清寺山门。这速度必然是加快脚程赶来的,看来是真的担心他那儿子。
季别云在窗边模糊看见有僧人带着小厮前来客房通报,在院内坐了许久的方慕之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了,走得蹒跚却执拗地不让小厮搀扶,好几次拂去了小厮伸过来的手。
他看到几人都离开了,这才跟出去。
寺内香客众多,他混在其中也不突兀。远远跟着到了大雄宝殿时,便瞧见了雏鸟归巢似的方慕之突然慢下脚步,那嚣张的贵公子气场收敛了许多,慢慢地往前挪着。
而不远处立着聚在一起的四五个人,与周围的香客格格不入。为首的一位中年男子朝服也没来得及换下,蓄着长须,眉眼间仍见当年风华。周身气场却如二月结了冰的湖水,刀枪不入,不用靠近便觉得冷,似乎对谁都是平等的淡漠疏远。
方慕之一看见他爹的眼神就怵了,昨天编造的谎言几乎要一瞬间不攻自破,他都害怕自己会一口气全交代出来。
不过好歹他也当了这人二十年的儿子,已经习惯了,勉强打起精神走到他爹面前,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弯腰行礼。
“见过父亲。”
方绥嗯了一声,“见你走得艰难,看来伤得不轻。”
方慕之背上冒了一层冷汗。他爹分明是在说反话,他还能下地走路,自然伤得不重。他不敢抬头,规规矩矩道:“我是念着父亲咳喘之症不愈,想请父亲来寺中求个平安……自己来才是最灵验的。”
他爹向来不信鬼神,此话说得危险,然而想来父亲念在此地为国寺,应该也不会拒绝。
过了好一会儿方慕之都没等到下文,他背部愈发僵硬,偷偷抬起头来瞄了一眼,便见父亲始终垂眸看着自己。
“……父亲。”
方绥想说什么,却突然抬起手,用宽袖遮着咳嗽起来,咳得连背都弯了几分。
他赶紧上前想要帮忙顺一顺气,然而手刚抬起来,便听得他爹强压下咳嗽,冷声道:“春闱在即,你抛下功课在山上赖了一日,可是觉得以自己之才必能高中了?”
方慕之尴尬地收回手,恭顺的神情也淡了下去。他记着周围还有其他人,便也没像往常一样顶嘴回去,只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只是父亲吃了这么久的药也不见好,不然还是换一个方子吧。”
“这样说来,你看过我如今的方子?”
方慕之顶着压力答道:“没有,我胡乱猜测罢了。还望父亲跟郎中说,用药之时捡些温和的药材,如此对身体的损伤也小一些。”
方绥露出了为人父该有的笑意,却笑不达眼底,伸手拍了拍方慕之的肩膀。
“那方子已经吃完了,”那双眼神从他身上扫过,看向前方的大雄宝殿,“走吧,带我去上一炷香。”
虽然看起来是妥协,但方慕之心里清楚,他爹根本没想要烧这一炷香,只是敷衍罢了。
他其实早有让父亲来悬清寺求平安的心思,然而苦于一直没有机会。方慕之抬起头来,瞥了一眼殿里的佛祖,忽然间觉得什么香都没有必要烧了。他只希望季别云能在暗中看清楚,他方家一向行得正,可别再节外生枝。
季别云将香插进三足香炉内,转身与丞相一行人擦肩而过,听得丞相又道:“今日下山后你替我去郑宅吊唁。”
方慕之问:“郑侍郎乃父亲同乡,父亲为何不亲自去?”
丞相的声音已经远得快要听不清:“怕更染了病气。”
季别云踏入一旁的小径,逐渐远离了大雄宝殿。
方才那父子之间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丞相的咳喘之症不似假装,与郑禹的关系似乎也没有传闻中那样好。
既然如此,丞相的嫌疑倒不是最重的了。至于到底是谁,还得等登阙会一过,他踏入官场之后才能查得更加清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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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盛会
春日渐浓,寒气已彻底消散。
元徽元年三月初一,悬清寺闭寺,上下严阵以待。右卫士兵从山底下沿路排到寺院门口,禁止所有百姓进入,寺内僧众大部分都下山迎接,静候来者。
本朝太祖尚佛,时常登临悬清寺礼佛听经。后来便立下规矩,每年三月初一在悬清山举办千僧盛会,大梁境内的佛寺均可派出僧众来此共聚,而皇帝本人及皇亲也会亲临,与僧人们共同讨论佛法。
今日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千僧会,排场铺得比先帝都大。不只是右卫,南北军都抽调了人手前来,而各地的僧人们前几日便已陆续到达,今早也下山来恭迎圣驾,站在道路两旁,人多到排出了两三里外。
先帝重视佛教,千僧会前的礼数也繁复,皇帝须在宫内沐浴焚香,更衣之后才能乘车前来。
因此以悬清寺大弟子观尘为首,这么多人安安静静地等了小半日,才在临近午时等来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马车行至石阶前,却无法载着皇帝上山,圣上只好下了马车亲自步行。
元徽帝今年三十四岁,春秋鼎盛,又爱围猎,自然健步如飞,可怜了身后一群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只得咬牙跟上。
观尘跟在皇帝身后两步的距离,两人之间本不该如此沉默,然而一路上他不说话皇帝也不开口。
他不禁想起了先帝,太祖与这位元徽帝截然不同,一见到悬清寺的人便打开了话匣子,极爱谈天说地。登山时登得无聊,便要随手指一棵树或一株花草问他品种,问烦了便又提到佛经,让他一边登山一边给自己解惑。
而元徽帝还是皇子之时,每次来悬清寺都像是灵魂出了窍,身体自个儿履行圣意,心思却从不在这座山上。
观尘虽然不想打断元徽帝的神游,却实在无法忽略后面那些似有若无的痛苦喘气声,不得不开口:“陛下,前方有一座凉亭,可供歇脚。”
皇帝像是出神突然被人打断,转头看了他两眼才回过神来,“无碍,早些登上去也好。”
眼见着救不了后面那群皇亲国戚,观尘也不强求了,继续沉默下去。
元徽帝中途就没停下来休息过,一口气登到了山门外,看见了在此等候多时的觉明禅师,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恭敬的表情。
禅师年事已高,面目沉着和善,脸上的岁月痕迹为他添了一分和蔼。见御驾亲临,不卑不亢地弯腰行了一礼,侧身道:“所有事宜皆已准备妥当,陛下请。”
元徽帝没急着进去,反倒是突然抬头望向牌匾。
身后众人屏气凝神,不知陛下突然看着那块“十方清净”的匾额做什么。这块匾乃先帝御笔题字,在山门上挂了许多年,已经融入了山景之中,但凡不是第一次来的人,很少会专门注意到它。
然而元徽帝这一望便是好一会儿,在场众人各自起了心思,也有打起眉眼官司的。
跟在皇帝身后的内侍更是偷偷抹了一把汗……难道匾额上的字写错了?
正在气氛僵持之际,还是觉明住持又请了一次才将元徽帝请进去。
千僧会要举办一天一夜,如今刚过午时,在场之人无论是信佛的还是不信佛的,都得明早才能打道回府。
在山道上拖得长长的队伍花了两刻才全都进了悬清寺,而最前头的元徽帝已经在朝晖楼内落座了。朝晖楼建在林立的佛殿之后,此处地势平坦,楼外是一大片空着的广阔场地,铺了砖石,足以容纳上千人在此谈经论道。每年的三月初一,平日的空地上便设满了席位,席位上除了矮几与蒲团,还摆着少许茶水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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